腊日
晴朗的腊日是美好的。清早出门，田野里有霜，像细细的面粉一样，撒在翠绿的冬小麦上。红日挂在东边的堤树里。大路已被严寒冻住，棉鞋踏在上面，吱吱做响。
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三九四九，冻掉屁股，乡下人讲道。池塘里结了厚厚的冰。媳妇们来洗衣服和青菜，都得将冰层敲开，老头子们来饮牛也是。那些女人们蹲在水边，手与脸都被严寒的空气咬得通红。
小孩们放了早学，回到家里，与兄弟姐妹们挤在门廊下面。一边晒着薄薄的太阳，一边烤火。火盆里烤着的蚕豆粒，慢慢地变得焦黄，忽然就裂开来，扑地吐着热气。门前是沐浴在阳光中的树，杨树与榆树都已仅剩铁丝一般的枯枝。楝树好一些，一簇一簇黄黑的楝果子还挂在枝上，正好引来几只阳雀与麻雀停在上面扑扑地啄食。楝果子其实是不能吃的，这些阳雀与麻雀都还很小呢，它们的小嘴是黄黄的。它们才刚刚会飞，不过是借着楝果在磨着小嘴罢了。老阳雀与麻雀是懒得做这样的事情的，它们一动不动地站在枝头上，心中打着晒在门廊上的腊肉的主意。
二月初二
二月初二。花朝节。草木生发新芽。牛站在稻场的草垛边吃草，看着漠漠春雨中的田野，心里一定也非常高兴吧，鲜嫩多汁的新草就要从枯草中挺身出来。河滩边的草要绿得早一些，所以二月底，村中就有老人赶二三里路，将牛走牵到河滩上去，让这些嚼了一冬枯草的家伙换一换口味。
桃花与梨花都将在本月里开放。绵绵烟雨之中，飞廉的村庄将回到春天的怀抱里。三月烂漫的春光正在孕育之中，清寒的二月，时光的消逝是缓慢的。所以春天里，四月华美，三月明丽，我倒是更喜欢二月一些。人的初恋，人的童年，皆有成长的苦涩，被漠视的痛楚，又有清寒中的坚忍不拔。这一些都与早春的二月很像吧。
惊蛰
二月里迟早会听到雷声。细雨变密了，劈劈啪啪打到地上，这时候天上忽然响起霹雳。有时候就是阴沉无雨的天气，也会打雷。一年之中的第一声雷，隆隆响在天边，如盛夏大雨中的狂暴的雷声相比，其实是和蔼的，但大家听到，总会猛一愣神，觉得惊讶。所以二十四节气里，特别为这一场春雷作一纪录，以为上天赐以响声的目的，是要唤醒大地下的眠虫。
最先被惊醒的是蚯蚓吧，早晨起床，到门口的楝树下小便，就可看到夜里蚯蚓推出洞口来的粪便，这还是去年深秋里它们吞入胃肠中的泥土吧。被吵醒的还有青蛙，还会有蝉，不过看见它们，会晚一二个星期。对，还有癞蛤蟆，一个接一个走在屋檐下，去看树芽的时候，会讶然踢到正在缓慢地爬着的癞蛤蟆，原来这些家伙也醒过来，慢吞吞要赶三月的花会。
雨风雷电
在村庄里，雨天也是有意思的。二月的春雨，一下就是十几天，天上有浓浓的云，雨丝就不紧不慢地扯着。雨真的停下来的时候，阳光下照，都会令人觉得惊讶，可是这时候出门去看，会发现外面已有了大变化。大路边的草已经变绿了，麦子也一下子长高了一大截，就像发现二三岁的小男孩，一下子到了七八岁的样子。桃花与梨花不必说，已经开了，就是油菜花，也已早早地开出几朵来。所以有春雨润如酥，令万物生长的说法。下雨的时候，正好将过年余下的蚕豆趁着父母在别人家打牌的时候，偷吃干净。到了黄昏，母亲上大人的纸牌散了，急急忙忙地到地里去摘菜，雨还在下着，不过也用不上撑伞，那牛毛一样冰凉的细雨，无非是让头发湿漉漉的，想将衣服打湿却并不容易。
四月里的雨有时会大一些吧，天上的云会更低，有时候大中午，也会让你觉得天都快黑了。这时候已经有着燕子在雨里飞，忙着衔泥来家里的屋梁上做窝。雨稍稍一住，爷爷就会取下雨衣牵着牛到野外去，新草已经长起来啦，乌沉沉的天光里，看着路边鲜绿的草，就像蔡家河的绿背青蛙那样又鲜亮，又怪异。牛一边啃着草，一边将在草丛中玩儿的青蛙吓得四处乱跳，朝着池塘飞奔。
我最喜欢的是七月的雨。雨水好像是突然由天上哗地一下掉下来的一样，正在南边的田里上做事的人，顶着草帽往村子里跑，有的还会由肖家坝的池塘里顺手摘一大片荷叶顶在头上。雨太大的话，路边看瓜果的草棚里就会挤满人。雨直直地下着，村中屋檐上的流水像瀑布一样，屋前面的空地上都积起了浑黄的雨水，雨点在上面打出无数的泡泡，一闪就又被打灭掉。这样的雨，如果下上一天，大河与小河里的水都要涨起来，如果再下上一天，村里的男人们都要背着铁锹上河堤上去了。不过一般来讲，也就是二三个小时，雨就会停下来，雨水在沟渠里奔流，小孩们立刻就会拿着渔具出门，一会儿就会弄回一小桶泥鳅与小鱼打牙祭。
中秋节之后，也会下上很长时间的雨。将门前的树上的叶子全部打下来，风也是很大的。毛衣就是在这些雨天里加到身上去的，以后想脱下来也难，一件加一件到身上去，天也就凉了。稻场上的草垛，也会慢慢地升上白汽，谁都不敢将手伸到草垛里面。下了这么长时间的雨，草垛变得又湿又热，鸡蛋都能蒸熟。
冬天的雨不说也罢。不过一场雪往往就是由一场又细又冷的雨开始的，好多雪花都要浪费在细雨弄湿的泥地里，不过如果雪再大一些，也就会将地面盖起来。这就要结结实实地下上一场大雪了。
雨天里打着伞，出门去找人聊天，在家里睡觉，昏昏沉沉的一个下午，父母也是不会说的。可是在连绵的春雨与秋雨里，村中的道路都被踏成了一片泥浆，家里人将雨鞋穿走，没有办法出门，一个人呆在家里，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也是非常无聊。不过对于鸡与狗来说，一样会很烦闷吧，它们不得不站在窄窄的门廊里，发呆。鸡们则要挤在一起，如果有人出门，或者由泥地里进来，会一哄而起，跳到雨地里，马上又回来。诗里面讲，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正月十五雪打灯，八月十五云遮月。这句话一直未得到检验。但是元宵节的晚上，即便是吹着雪花的元宵风，里面也有一丝温暖。吹面不寒杨柳风，这句话也很有意思。二月花朝，天晴起来，即便风还是由村北的巷口进入飞廉的村庄，却也好像怒气消逝的父亲一般，不再又干又冷，令人可畏。慢慢转变的东南风带来细雨。风向正南的时候，就是四五月份了，风中会灌满南边田野上正在拔节出穗的麦子的气息，走在村里，吸入肺里，觉得自己也在拔节似的。六七月份会有狂风，一下子将村庄涨得满满的，摇动着树冠，这就是暴雨来到的前兆了。八九月份，夜里的南风来得勤些才好，晴朗的晚上，风好像由清凉的星空吹到人身上，免去了摇扇的辛苦。秋天的晚上，如果风刮得太急，蟋蟀叫得声音也就变细了，第二天早上，也不会有露水结在草叶上。我最喜欢的，却是十二月的老北风，半夜里，挟着浓云在天上吹，让电线与树枝在黑暗中呜呜作响，人深深地埋到被子里，头也不敢露出来，想到明天早上天寒地冻，说不定雪就要下下来，整个村子都被北风震撼着。此刻路上不会有行人吧，如果有的话，也是头上顶着帽子，手插在袖子中，曲着腰赶路，北风也许连他家里还在候着的那盏灯都吹灭掉了。
春天的雷声令人振奋，远远地响在云层里面，像是谁在赶着车走，车轮子发出的隆隆声。夏天的雷声却令人惊骇，有时候，会打一小半夜的雷，一声比一声猛烈，就像是在村庄的上空，在门前高大的榆树的顶上。天马上就要像铁锅一样，裂成几块散落到大地上，谁都不敢说话。闪电一下一下地映在小小的窗子上，抽打着我们的屋瓦，将房间刷亮。老一辈的人讲雷电在大地上找寻着不讲孝心的人，还有那些狐狸精。这一些，我们村里都是没有的吧，虽然心里害怕，毕竟，在飞廉的村庄里，它们还未留下脚步。
七八月晴朗的夜间，西边舒家湾一带常有闪电升起来，泛着微微的红色，有人讲那是露水闪，不会影响明天响晴的天气。这也是有意思的。
……
展开
——陈村
北有刘亮程，守望天地即守望心灵；南有舒飞廉，走入村庄即走入历史。
——韩少功
草木一村让有心人流连忘返，忍不住多看几眼。
——叶兆言
典雅而又感性的语言描述，很难得，是我喜欢此书的原因。
——方方
泥土就是泥土，树林就是树林，菜花就是菜花。文风坦坦荡荡，无雄心壮志，惟有造一小小云山，风一吹就散。
——卢小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