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为巴金“激流三部曲”的第二部,继续讲述发生在破败的高家大院中的故事。主要描写两个少女淑英和惠在相似的环境下的不同遭遇和结局。同时通过另一组人物即琴、觉民与觉新的对比,鼓吹觉民、琴的斗争精神,以及这种精神怎样影响淑英走上叛逆的道路。对于惠和觉新,作者在显示深厚同情的同时,也采取了批判的态度。
《激流》总序
巴金
几年前我流了眼泪读完托尔斯泰的小说《复活》,在扉页上写了一句话:“生活本身就是一个悲剧。”
事实并不是这样。生活并不是一个悲剧。它是一个“搏斗”。我们生活来做什么?或者说我们为什么要有这生命?罗曼•罗兰的回答是“为的是来征服它”。我认为他说得不错。
我有了生命以来,在这个世界上虽然仅仅经历了二十几个寒暑,但是这短短的时期也并不是白白度过的。这其间我也曾看见了不少的东西,知道了不少的事情。我的周围是无边的黑暗,但是我并不孤独,并不绝望。我无论在什么地方总看见那一股生活的激流在动荡,在创造它自己的道路,通过乱山碎石中间。
这激流永远动荡着,并不曾有一个时候停止过,而且它也不能够停止;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它。在它的途中,它也曾发射出种种的水花,这里面有爱,有恨,有欢乐,也有痛苦。这一切造成了奔腾的一股激流,具有排山之势,向着唯一的海流去。这唯一的海是什么,而且什么时候它才可以流到这海里,就没有人能够确定地知道了。
我跟所有其余的人一样,生活在这世界上,是为着来征服生活。我也曾参加在这个“搏斗”里面。我有我的爱,有我的恨,有我的欢乐,也有我的痛苦。但是我并没有失去我的信仰:对于生活的信仰。我的生活还不会结束,我也不知道在前面还有什么东西等着我。然而我对于将来却也有一点概念。因为过去并不是一个沉默的哑子,它会告诉我们一些事情。
在这里我所要展开给读者看的乃是过去十多年生活的一幅图画。自然这里只有生活的一小部分,但已经可以看见那一股由爱与恨、欢乐与受苦所组织成的生活的激流是如何地在动荡了。我不是一个说教者,所以我不能够明确地指出一条路来,但是读者自己可以在里面去找它。
有人说过,路本没有,因为走的人多了,便成了一条路。又有人说路是有的,正因为有了路才有许多人走。谁是谁非,我不想判断。我还年轻,我还要活下去,我还要征服生活。我知道生活的激流是不会停止的,且看它把我载到什么地方去!
一九三一年四月
精彩书摘
“二小姐,我们太太请你去打牌,”倩儿走进房 来笑嘻嘻地说。
高淑英正坐在窗前一把乌木靠背椅上,手里拿了 一本书聚精会神地读着,吃惊地抬起头来,茫然地看 了倩儿一眼,微微一笑,似乎没有听懂倩儿的话。
“二小姐,我们太太请你就过去打牌!王家舅太 太来了,”倩儿看见淑英专心看书的样子,忍不住噗 嗤笑了一声,便提高声音再说一遍。她走到淑英面前 ,站在书桌旁边,等候淑英回答。
淑英把两道细眉微微一皱,推辞说:“怎么喊我 去打?为什么不请三太太打?”三太太张氏是淑英的 母亲。
“我去请过了,三太太喊你去替她打,”倩儿答 道。
淑英听了这句话,现出为难的样子。她放下书, 站起来,伸一个懒腰,刚打算走了,马上又坐下去, 皱起眉头说:“我不想去,你就说我今天有点不舒服 。”“我们太太请你一定去,”倩儿知道她的心思, 却故意跟她开玩笑,不肯走,反而追逼似地说了上面 的话,一面带笑地看她。
淑英也微笑了,便带了一点央求的口气连忙说: “倩儿,你去罢。大少爷就要回来了,你去请他。我 实在不想打牌。” 倩儿会意地笑了笑,顺从地答应一声,就往外面 走。她还没有走出门,又转过身子看淑英,说道:“ 二小姐,你这样子用功,将来一定考个女状元。” “死丫头,”淑英带笑地骂了一句。她看见倩儿 的背影出了房门,宽慰地嘘了一口气。她不用思想茫 然地过了片刻,然后猛省地拿起书,想接着先前中断 的地方读下去。但是她觉得思想不能够集中在书上面 了。印在三十二开本书上的四号字,在她的眼前变得 模糊起来,而且不时地往隔行跳动。值得人憧憬的充 满阳光与欢笑的欧洲生活渐渐地黯淡了。代替那个在 她的脑子里浮现的,是她过去的日子和她现在的环境 。她是一个记忆力很强的人。她能够记起许多的事情 ,尤其是近一年来的。的确,近一年来这个公馆里面 发生了许多大的变化,每一个变化都在她的心上刻划 了一条不可磨灭的痕迹,给她打开了一个新的眼界, 使她知道一些从前完全不曾想到的事情。这些变化中 最大的就是祖父的死,嫂嫂的死,和堂哥哥觉慧的出 走,尤其是后一件事情给了她相当大的刺激。她从另 一个堂哥哥那里知道那个堂哥哥出走的原因。她以前 从不曾想到一个年轻人会把家庭当作可怕的地方逃出 去。但是现在仿佛那个堂哥哥从家里带走了什么东西 似的,家里的一切都跟从前不同了。她自己也似乎有 了改变。一年前别人还批评她心直口快,爱说爱笑, 如今她却能够拿一本书静静地独自在房里坐上几个钟 头,而且有时候她还一个人在花园里带着沉思的样子 闲步,或者就在圆拱桥上倚着栏杆看下面的湖水。在 这种时候她的心情是很难形容出来的。好像有一个渴 望在搔她的心,同时又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的心里飞 走了,跟着过去的日子远远地飞走了,她的心上便有 了一个缺口,从那里时时发生隐痛,有时甚至是无缘 无故的。固然这心上的微痛有时是突然袭来的,但是 过一下她也就明白那个原因了。她马上想到了另外一 件事情,过后她又胆怯地把它抛开,虽然那件事情跟 她有极大的关系,而且使她很担心,她却不敢多想它 ;同时她自己又知道即使多想也不会有好处。这是关 于她的婚事的。她只知道一点,另外又猜到一点。她 的祖父在日把她许了给陈克家的第二个儿子。庚帖已 经交换过了。这门亲事是祖父起意而由她的父亲克明 亲手办理的。下定的日期本来已经择好了,但是因为 祖父突然病故就耽搁下来。最近她又听到要在年内下 定的话。关于陈家的事情她知道得很少。但是她听说 陈家的名誉很坏,又听说陈家二少爷不学好,爱赌钱 ,捧戏子。这是丫头翠环在外面听来的,因为她父亲 克明的律师事务所同陈克家的律师事务所设在一个公 馆里面,她父亲的仆人和轿夫知道一些陈家的事情。
她的堂哥哥觉民同堂妹淑华也常常在谈话里批评陈家 ,有意无意地引起她对那件亲事的不满。其实她自己 也不愿意在这样轻的年纪嫁出去做人家的媳妇,更不 愿意嫁到那样的人家去。然而她觉得除了听从父亲的 命令以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她自己对那件事情又不 能过问。她没有勇气,又不好意思。她只是无可奈何 地捱着日子。这就是使她变得沉静的主要原因。忧郁 趁势在她的心里生长起来。虽然在十七岁的年纪,她 就已经感到前途的黯淡了。
这一切都是她的父母所不知道的。在这些时候给 她以莫大安慰的除了同隔房兄弟姊妹的聚谈外,就只 有一些西洋小说的译本和几份新出的杂志,它们都是 从她最大的堂哥哥觉新那里借来的。杂志上面的文章 她还不能够完全了解,但是打动她的心唤起她的热情 的处所却也很多;至于西洋小说,那更有一种迷人的 魅力。在那些书里面她看见另外一种新奇的生活,那 里也有像她这样年纪的女子,但她们的行为是多么勇 敢,多么自然,而且最使人羡慕的是她们能够支配自 己的命运,她们能够自由地生活,自由地爱,跟她完 全两样。所以她非常爱读那些小说,常常捧着一卷书 读到深夜,把整个自己都溶化在书中。在这件事情上 没有人干涉她,不过偶尔有人用了“书呆子”、“女 状元”一类的字眼嘲笑她。这不一定含得有恶意。她 虽然不高兴那一类字眼,但是也不觉得受到了伤害。
然而近来情形有些不同了。一些新的事情开始来纠缠 她,常常使她花费一些时间去应付,譬如陪家里的长 辈打牌就是一件。她对那种事情并不感到兴趣,但是 婶娘们差了人来请她去,她的母亲也叫她去,她怎么 能够拒绝呢?她平日被人强迫着做的事情并不单是这 一样,还有别的。她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面生活的, 而且以后的生活又是多么令人悬心。她想了一会儿, 依旧没法解决这个问题。她觉得眼前只是一片阴暗的 颜色,没有一点点希望。她心里有些烦躁了。她就放 下书,没精打采地走出房去。
天气很好。蔚蓝色的浩大天空中只有淡淡的几片 白云。阳光留恋地挂在墙头和檐上。天井里立着两株 高大的桂树,中间有一个长方形的花坛,上面三株牡 丹正在含苞待放。右边一棵珠兰树下有两个孩子俯在 金鱼缸上面弄金鱼,一个女孩在旁边看。她的同胞兄 弟觉英是十五岁的少年了,相貌也生得端正,可是不 爱读书,一天就忙着同堂弟弟觉群、觉世一起养鸽子 ,弄金鱼,捉蟋蟀。另一个孩子就是四房里的觉群, 今年有十岁了。她看见他们,不觉把眉尖微微一蹙, 也不说什么话。觉群无意间抬起头,一眼看见了她, 连忙往石阶上面跑,上了石阶便站在那里望着她笑。
觉英立刻惊讶地站直了身子。他掉过头来,看见是他 的姐姐,便安静地笑着叫一声“二姐”。他手里还拿 着一个捞鱼虫的小网。
“四弟,你少胡闹点,爹回来看见你不读书又要 骂你的!”她温和地警告觉英说。
“不会的,”觉英很有把握地回答了一句,依旧 转过头俯着身子弄金鱼。
女孩是四房的淑芬,今年也有九岁了。她转过身 子笑着招呼她的堂姐:“二姐,你来看,金鱼真好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