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赵老头儿,自从孙子中举,得意非凡。当下就有报房里人,三五成群住在他家,镇日价大鱼大肉的供给,就是鸦片烟也是赵家的。赵老头儿就把一向来往的乡、姻、世、族谊开了横单,交给报房里人,叫他填写报条,一家家去送。又忙着看日子,祭宗祠。到城里雇的厨子,说要整猪整羊上供,还要炮手、乐工、礼生。又忙着拣日子,请喜酒,一应乡、姻、世、族谊都要请到。还说如今孙子中了孝廉,从此以后,又多几个同年人家走动了。又忙着叫木匠做好六根旗杆:自家门前两根,坟上两根,祠堂两根。又忙着做好一块匾,要想求位翰林老先生题“孝廉第”三个字。想来想去,城里头没有这位阔亲戚可以求得的,只有坟邻王乡绅,春、秋二季下乡扫墓,曾经见过几面,因此渊源就去送了一份厚礼,央告他写了三个字。连夜叫漆匠做好,挂在门前,好不荣耀。又忙着替孙子做了一套及时应令的棉袍褂,预备开贺的那一天好穿了陪客。赵老头儿祖孙三代,究竟都是乡下人,见识有限,哪里能够照顾这许多。全亏他亲家,把他西宾王孝廉请了过来,一同帮忙,才能这般有条不紊。当下又备了一幅大红金帖,上写着“谨择十月初三日,因小孙秋闱侥幸,敬治薄酒,恭候台光”,下写:“赵大礼率男百寿暨孙温载拜”。外面红封套,签条居中写着“王大人”三个字,下面注着“城里石牌楼进士第”八个小字。大家知道,请的就是那王乡绅了。另外又烦王孝廉写了一封四六信,无非是仰慕他、记挂他,届期务必求他赏光的一派话。赵老头儿又叫在后面加注一笔,说赶初一先打发孩子赶驴上城,等初二就好骑了下来。这里打扫了两间庄房,好请他多住几天。帖子送去,王乡绅答应说来,赵老头儿不胜之喜。
有事便长,无话便短。看看日子,一天近似一天,赵家一门大小日夜忙碌,早已弄得精疲力尽,人仰马翻。到了初三黑早,赵老头儿从炕上爬起,唤醒了老伴,并一家人起来,打火、烧水、洗脸、换衣裳、吃早饭,诸事停当,已有辰牌时分。赶着先到堂祠里上祭,当下都让这中举的赵温走在头里。屁股后头,方是他爷爷、他爹爹、他叔子、他兄弟,跟了一大串。走进了祠堂门,有几个本家都迎了出来。只有一个老汉,嘴上挂着两撇胡子,手里拿着一根长旱烟袋,坐在那里不动。赵温一见,认得他是族长,赶忙走过来,叫了一声:“大公公。”那老汉点点头儿,拿眼把他上下估量了一回,单让他一个坐下。同他讲道:“大相公,恭喜你,现在做了皇帝家人了。不知道我们祖先积了些什么阴功,今日都应在你一人身上。听见老一辈子的讲,要中一个举是很不容易呢。进去考的时候,祖宗三代都跟了进去,站在龙门老等,帮着你抗考篮。不然那一百多斤的东西怎么拿得动呢?”还说是文昌老爷,是阴间里的主考。等到放榜的那一天,文昌老爷穿戴着纱帽圆领,坐在上面,底下围着多少判官在那里写榜。阴间里中的是谁,阳间里的榜上也就中谁,那是一点不会错的。到这时候,那些中举的祖宗三代,又要到阴问里看榜,又要到玉皇大帝跟前谢恩,总要三四夜不能睡觉呢。大相公,这些祖先熬到今天,受你的供,真真是不容易呢。”
爷儿两个正在屋里讲话,忽然外面一片人声吵闹。问是什么事情,只见赵温的爷爷满头是汗,正在那里跺着脚骂厨子,说他们到如今还不来,“这些王八崽子,不吃好草料的,停会子告诉王乡绅,一定送他们到衙门里去。”嘴里骂着,手里拿着一顶大帽子,借他当扇子扇,摇来摇去,气得眼睛都发了红了。正说着,只见厨子挑了碗盏家伙进来。大家拿他抱怨,厨子回说:“我的爷,从早晨到如今,饿着肚皮走了三十多里路,为的那一项?半个老钱没有看见,倒说先把咱往衙门里送。城里的大官大府、翰林尚书,咱伺候过多少,没瞧过他这囚攮里的暴发户,在咱面上混充老爷。开口王乡绅,闭口王乡绅,像他这样的老爷,只怕替王乡绅捡鞋还不要他哩。”一面骂,一面把炒菜的杓子往地下一掼说:“咱老子不做了,等他送罢。”这里大家见厨子动了气,不做菜,祠堂祭不成,大家坍台。又亏了赵温的叔叔走过来左说好话,右说好话,好容易把厨子骗住了,一样一样的做现成了,端上去摆供。当下合族公推新孝廉主祭,族长陪祭,大众跟着磕头,虽有赞礼生在旁边吆喝着,无奈他们都是乡下人,不懂得这样的规矩。也有先作揖后磕头的,也有磕起头来再作一个揖的。礼生见他们参差不齐,也只好由着他们敷衍了事。一时祭罢祠堂,回到自己屋里,便是一起一起的人来客往,算起来还是穿草鞋的多,送的份子倒也络续不断,顶多的一百铜钱,其余二十、三十也有,再少却亦没有了。
看看日头向西,人报王乡绅下来了。赵老头儿祖孙三代早已等得心焦。吃喜酒的人,都要等着王乡绅来到方且开席,大家饿着肚皮,亦正等的不耐烦,忽然听说来了,就赛如天上掉下来的一般,大家迎了出来。原来这王乡绅坐的是轿车,还没有走到门前,赵温的爹爹抢上一步,把牲口拢住,带至门前。王乡绅下车,爷儿三个连忙打恭作揖,如同捧凤凰似的捧了进来,在上首第一位坐下。这里请的陪客,只有王孝廉宾东两个。王孝廉同王乡绅叙起来,还是本家。王孝廉比王乡绅小一辈,因此他二人以叔侄相称。他东家方必开,因为赵老头儿说过,今日有必要叫王乡绅考考他儿子老三的才情,所以也戴了红帽子,白顶子,穿着天青外褂,装做斯斯文文的样子陪在下面,但是脚底下却没有着靴,只穿得一双绿梁的青布鞋罢了。
王乡绅坐定,尚未开谈,先喊了一声“来”。只见一个戴红缨帽子的二爷,答应了一声“者”。王乡绅就说:“我们带来的点小意思交代了没有?”二爷未及回话,赵老头儿手里早拿着一个小红封套儿,朝着王乡绅说:“又要你老破费了,这是断断不敢当的。”王乡绅哪里肯休。赵老头儿无奈,只得收下,叫孙子过来叩谢王公公。当下吃过一开茶,就叫开席。王乡绅一席居中,两旁虽有几席,都是穿草鞋穿短打的一班人。还有些上不得台盘的,都在天井里等着吃。这里送酒安席,一应规矩,赵老头儿全然不懂,一概托了王孝廉,替他代作主人。当下王乡绅居中面南,王孝廉面西,方必开面东,他祖孙两个坐在底下作陪。
一时酒罢三巡,菜上五道。王乡绅叔侄两个讲到今年那省主考,放的某人,中出来的“闱墨”,一定是清真雅正,出色当行。又讲到今科本县所中的几位新孝廉,一个个都是揣摩功深,未曾出榜之前,早决他们是一定要发达的,果然不出所料,足见文章有价,名下无虚。两人讲到得意之际,不知不觉的多饮了几杯。原来这王乡绅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做过一任监察御史。后因年老告病回家,就在本县书院掌教。现在满桌的人,除王孝廉之外,便没有第二个可以谈得来的。赵温虽说新中举,无奈他是少年新进,王乡绅还不将他放在眼里。至于他爷爷及方必开两个,到了此时,都变成“锯了嘴的葫芦”,只有执壶斟酒、举箸让菜,并无可以插得嘴的地方,所以也只好默默无言。
王乡绅饮至半酣,文思泉涌,议论风生,不禁大声向王孝廉说道:“老侄,你估量这制艺一道,还有多少年的气运?”王孝廉一听这话,心中不解,一句也答不上来。筷子上夹了一个肉圆,也不往嘴里送,只是睁着两只眼睛望着王乡绅。王乡绅便把头点了两点,说道:“这事说起来话长。国朝诸大家是不用说了,单就我们这陕西而论,一位路润生先生,他造就的人才也就不少。前头入阁拜相的阎老先生,同那做刑部大堂的他们那位贵族,那一个不是从小读着路先生的制艺,到后来才有这么大的经济?”一面说,一手指着赵家祖孙,口内又说道:“就以区区而论:记得那一年我才十七岁,才学着开笔做文章,从的是史步通史老先生。这位史老先生,虽说是个老贡生,下过十三场没有中举,一部《仁在堂文稿》,他却是滚瓜烂熟记在肚里。我还记得,我一开手,他叫我读的就是《制艺引全》,是引人入门的法子,一天只教我读半篇。因我记性不好,先生就把这篇文章裁下来,用浆子糊在桌上,叫我低着头想。偏偏念死念不熟,为这上头,也不知挨了多少打,罚了多少跪,到如今才挣得这两榜进士。唉!虽然吃了多少苦,也还不算冤枉。”王孝廉接口道:“这才合了俗语说的一句话,叫做‘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别的不讲,单是方才这几句话,不是你老人家一番阅历,也不能说得如此亲切有味。”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