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考第二
童年在我的记忆里，就一个字“穷”。全村都穷，但最穷穷不过拐子李家。
拐子李是从房上摔下来变残废的，从此人残志更残，地也不种了，就靠队上养着。
大队书记为了唤起他做人的勇气，特意托人为他说了一个傻媳妇儿。傻媳妇儿也争气，一口气为他生了五个孩子，只是因为穷，后四个都饿死了。
拐子李并没有因为孩子们的光临而洗心革面，他迷酒，迷赌钱，迷打老婆孩子，而且越来越迷。
大队书记叹口气说：“唉！咱村欠他的！”这样，拐子李唯一活着的孩子大妮儿被队上送进了学校，成了我的同桌。
大妮儿每天蓬头垢面的样子，很让我瞧不起，穷也得洗脸梳头吧？
同学们也都嘲笑她：“拐子拐，喝牛奶。”然后学他爸爸拿着拐走路的样子。还有更淘气的男生学她妈妈呆滞的眼神，眼使劲儿冲另一个人一翻说：“拐子——饭；大妮儿——饭！”
大妮儿为此哭过，但哭过后的大妮儿生怕成绩不好，村里不再供她，便玩着命地学。我和她不一样，我没有危机感，所以学起来蜻蜓点水。
大妮儿还有让我瞧不起的地方就是衣服。大妮儿特别瘦小，穿得却肥肥大大的，她蜷在里边活像吊死鬼。
忽然有一天，我们老师拿来一件新衣服，亲自给大妮儿穿上，漂亮极了。羡慕得我直恨自己咋就没赶上个拐子爸爸。
老师说：“大妮儿将来会最有出息的，不信大家走着瞧！”
我不服气，私下里也开始向大妮儿一样学习。后来的成绩总是她第一，我第二。
好在有我解气的地方，大妮儿三天被她爸一小打，五天被她爸一大打，青一块紫一块的，活该！
后来，村里那些中老年妇女可真是热心肠子，差不多家家都拾给大妮儿衣服穿，我妈还把过年给我买的新衣服送给了她。为此，我提出绝食一顿，见没人劝，我只好狼狈窜到饭桌前抢个窝头，晚了，这个也没了。
这样，在我没好气的日子里，在她爸更没好气的日子里，大妮儿和我们一样升入了小学四年级。在妈妈的一路劝导下，我忽然决定和大妮儿化敌为友，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理解了大妮儿的可怜处境，有点同情她了。
大妮儿非常兴奋，很快和我无话不说。
有一天，大妮儿没来上学，我觉得奇怪，放了学就去找她，结果看见她爸爸正站在院子里左手扶拐，右手拿鞭子抽她。
我冲上去一声怒吼：“拐子李，不许打人！”
拐子李骂道：“老子就他娘的打她，非上这个学呀！回来放羊还能挣点钱呢。”
十二岁的我已明白点儿是非了：“挣了钱还不是让你去赌！”
拐子李冲我骂道：“你他妈滚！碍你嘛事儿唼？”
我赶紧跑回家叫来我妈妈，大妮儿才算得救。
起因是，大妮儿的傻妈赶集走丢了，找了好多天都没找到。原来还有傻女人做饭收拾的，现在拐子李赌完了回家已吃不到热乎东西，便打算让大妮儿辍学回家侍候他。
大妮儿从来没考过第二，学校里实在舍不得放人，大队书记更是不答应，说：“又不是你拐子李供孩子，队上拿的钱，你凭什么不让孩子上？”
僵持的结果是，大妮儿被她爸强行拖回了家。见大妮儿什么活也不干，一副等死的样子，拐子李一跺左脚（没右脚），拖媒婆给大妮儿说了个婆家，彩礼两万，据说男人是个三十出头的傻子。
那个晚上，风一定是哭的。大妮儿把书包和一身看起来比较新的衣服拿到我家说：“侠，送给你了。”说完笑笑。我不解：“为什么送我？明天大队干部就去找你爸理论，放心，他会让你上学的。”大妮儿又一笑：“不会的，他把我卖了，钱都赌光了。”我大惊，就要喊我妈，我认为大人可以保护我们。但大妮儿拦住了我：“别喊大婶，实话跟你说吧，我那四个弟弟妹妹根本就没死，都是一生下来就被我爸卖掉了。因为我的傻妈唯独死死抱着我不放，可能是第一个孩子的缘故吧？呵呵。都是听我爸喝醉了酒说的。反正现在妈妈也没了，爸爸愿卖就让他卖吧。”我的泪下来了，抱住大妮儿：“不行，我们家养你好不好？”大妮儿还是笑：“傻妹妹，你们家也养我爸爸吗？”那个畜牲谁养，但我不能说，只好放手大妮儿含笑离去。
第二天，当大队干部理直气壮地来到拐子李家，却发现拐子李正守着血泊中的大妮儿哭天骂地。
队上从此断了拐子李的一切费用。
那些大娘大婶的没一个不哭的；那些调皮捣蛋的男生也都跟着抹眼泪；大队干部买了最好的棺材；我们班主任连下半学期的课本都拿来了，说让聪明的大妮儿在那头接着学，别落下。
我穿上大妮儿送我的衣服去送大妮儿……
拐子李因受不了接连的打击，不久也跳河自尽了。村里人说，他丧尽天良，不配人祖宗的坟，干脆烧成灰算了。那时还不兴火化，但全村没一个反对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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