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清楚,”黑彪皱起浓眉。他指指对街另一个黑人,‘你们问他好了。”“哦,你们要看坡屋吗?”一个满脸黑油满身污渍的工人,从一辆福特旧车下面钻了出来说,“这家伙说不定的。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要是三点还不来,大概就不来了。”我和艾弟再度走向坡屋。三级木梯上面,白漆的木门上悬着一面长方形的牌子,上书“艾米替街二。
三号,爱伦坡之屋。参观时间:每星期三,星期六,下午一至四时。”门首右侧上端,钉了一块铜牌,浮刻着“爱伦坡昔日居此”的字样。和这条艾米替街两旁的黑人住宅一样,二。三号也是一幢两层的红砖楼房。十九世纪中叶典型的低级住宅,门面狭窄,玻璃窗外另装两扇百叶木扉,地下室的小门开向街上,斜落的屋顶上,另开一面阁楼的小窗。我和艾弟绕到屋后,隔着铁栅窥看了半天,除了湫隘局促的小天井外,什么也看不见。
来巴铁摩尔,这已是第四次了。第二次和王文兴来,冒着豪雨。第三次,做客高捷女子学院昆教授(ProfOlivew.QuinnofGoucherCollege)之家。那是星期天的上午,一半的巴铁摩尔人在教堂里,另一半,在席梦思上。正是樱花当令的季节,樱花盛放如十里锦绣。泣樱(weepingcherry)在霏微的春雨中垂着粉红的羞赧,木兰夹在其间。白瓣上走着红纹。人家的芳草地上,郁金香孤注一掷地红着,猩红的花萼如一滴滴凝固的血。我们开车慢慢地滑行,沿宽宽的查理大街南下,转人萨拉托加,折进这条艾米替街。因为下雨,我们仅在车中隔着雨水纵横的玻璃一瞥这座古楼。之后我们又停车在港口,蒸腾氤氲的雨气中,看十八世纪末遗下的白漆楼船“星座号”。那是一个应该收进诗集的雨晨,虽然迄今无诗为证。
第四次即这一次重来巴城,是应高捷女子学院之邀,来讲中国古典诗的。演讲在晚上八时,我有一整个下午可以在巴城的红尘里访爱伦坡的黑灵,遂邀昆教授的公子艾弟(Eddie)偕行。两个坡迷,从下午一点等到三点一刻,坡宅的守屋人仍未出现。我要亲自进入坡宅,因为自一八三二至一八三五,坡在此中住了三年多。事实上,这是坡的姨妈孀妇克莱姆夫人(Mrs.MariaClemm)的寓所,坡只是寄居在此。也就是在这条街上,坡和他的小表妹,患肺病的维琴妮亚(Virginia)开始恋爱。一八三五年夏末,坡南下里支蒙去做编辑,维琴妮亚和她妈妈克莱姆夫人跟了去。
第二年五月十六日,他们就在里支蒙结婚。这是坡早期作品和恋爱的地方,这四面红砖之中。我想进去,看壁炉上端坡的油画像,看四栏垂帷的高架古床。和他驰骋Gothic幻想的阁楼。可能的话,我甚至准备用十元美金贿赂阍者,让我今夜演讲后回来,在坡的床上勇敢地一宿。不入鬼宅,焉得鬼诗?我很想尝试一下和这个黑灵魂、这个恐怖王子、这个忧郁天使共榻的滋味。即使在那施巫的时辰,从冷汗涔涔的恶魇中惊觉,盲眼的黑猫压在我胸腔,邪恶的大鸦栖在窗棂,整个炼狱的火在它的瞳中。即使次晨,有人发现我被谋杀在坡的床上,僵直的手中犹紧握坡的《红死》,那也不是最坏的结局……“都快三点半了,”艾弟说,“那家伙还不来。
我们走吧。”“走!找坡的墓去。”五月的巴铁摩尔,梅荪·狄克生线以南的太阳已经很烈了。正是巴城新闻业罢工的期间。《太阳报》罢工,太阳自己却未罢工。辐射热熔化着马路上的柏油。鸟雀无声。市廛的嚣骚含混而沉闷。黑人歌者的男低音令人心烦。红灯亮时,被阻的车队首尾相衔,引擎卜卜呼应,如一群耸背腹语的猫。沿格林大街北上,走到法耶横街的转角,我们停了下来。地图上说,坡墓应该在此。从不到五英尺的红砖围墙外望进去,是一片不到半英亩的长方形墓地,零乱地竖着白石的墓碑,一座双层的教堂自彼端升起,狭长而密的排窗,挺秀而瘦的钟楼,俯视着死亡的领域。忽然。艾弟喊我:“余先生,我找到了!”顺着艾弟的呼声跑去,我转过墓园的西北角。黑漆的铁栅上,挂着一面铜牌,上刻“爱伦坡之墓”,下刻“西敏寺长老会教堂”。推开未上锁的铁门,我和艾弟跨了进去,坡的墓赫然就在墙角。说是“赫然”,是因为我的心灵骤受一震;对于无心找寻的路人,它实在不是一座显赫的建筑。大理石的墓碑,不过高达一人,碑下石基只三英尺见方。碑呈四面,正面朝东,上端的图案,刻桂叶与竖琴,如一般传统的文艺象征。中部浮雕青铜的诗人半身像,大小与真人相当。这是一面力贯顽铜的浮雕,大致根据柯尔纳(Thomasc.comer)的画像制成。分披在两侧的鬈发,露出应该算是宽阔的前额,郁然而密的眉毛紧压在眼眶的悬崖上,崖下的深穴中,痛苦、敏感、患得患失的黑色灵魂,自地狱最深处向外探射,但森寒而逼人的目光,越过下午的斜阳,落人空无。这种幻异的目光,像他作品中的景色一样,有光无热,来自一个死去的卫星,是月光。是冰银杏中滴进的酸醋。尖端下伸的鼻底,短人中上的法国短髭覆盖着上唇。那表情,介于喜剧与悲剧,嘲谑与恫吓,自怜与自大之间。青铜的鼻梁与鼻尖,因百年来坡迷的不断爱抚而粲然,一若镀金。不自觉地,我也伸手去抚摸了一刻。
青铜在五月的烈日下,传来一股暖意。我的心打了一个寒颤,鸡皮疙瘩,一波波,溯我的前臂和面颊而上。忽然,巴铁摩尔的市声向四周退潮,太阳发黑,我站在十九世纪,不,黝暗无光的虚无里,面对一双深陷而可疑的眼睛,黑灵魂鬼哭神号,迷路的天使们绝望地盲目飞撞,有疯狂的笑声自渊底螺旋地升起。我的心痛苦而麻痹……“你看后面——”渊面的对岸,传来我同伴的声音。我撼了自己一下,回到巴铁摩尔。绕到碑的背面,读上面镌刻的生卒日期:“一八。九年一月二十日——一八四九年十月七日”。才如江海命如丝。这里,一坏荒土下,葬着新大陆最不快乐的灵魂,葬着侦探故事的鼻祖、浪漫到象征的桥梁、德意志的战栗、法兰西的清晰,葬着地狱的瘟疫、天才的病、生前的痛苦、死后的萧条,葬着最纯粹的恐惧、最残忍的美。百年后,灵散形殁,他已变成春天的草,草下的尸蛆。然而那敏感的、精致的灵魂泯灭在何处?他并未泯灭。只是,曾经是凝聚的,现在分散,曾经作用在一具肉体的,现在作用在无数的肉体。当你昼思夜梦,当你狐疑不安,当你经验最纯粹的恐怖,你便是坡的化身。真正强烈地感受过的经验,永远永远不会泯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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