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巧姑娘喜滋滋地烧水,看火候。间或瞥一眼床上躺着的人。
前天,解放军的部队在村子里驻扎了两天,补充完开拔,留下一个重伤号。民兵队长很有气魄地摊派,“搁金巧家吧,金巧可会照顾人。这是咱子弟兵的董良董团长。养好了,公家给你颁个大奖状。”
金巧就爽利地哎了一声。帮着一个班长把胸口缠了绷带的人搬进自己家。
蒙班长是胶东人,从进屋嘴就没停过。没一炷香工夫,蒙班长已经把他团长的祖宗八辈都交代清楚了。金巧搞不清这个纵那个纵老三团还是红六团钢刀连还是硬骨头连,她只知道躺在她弟弟床上的男人是位英雄。有那样浓黑正气眉毛的男人肯定是英雄。
“老乡,我跟恁说哈,俺团长可不是一般人,恁是知不道啊,打仗可老猛了。俺团长交给恁了哈,俺赶部队去了哈。过两天俺来接。恁费心照顾啦哈……”蒙班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金巧很好看地笑,晨光中冲蒙班长挥着胳膊。金巧的心突突跳着。她听到邻家大婶跟她的娘嘀咕:瞧,赶上送上门的女婿了。
今儿是阳历的五月十五。
金巧看着场院里一边做军鞋一边叽叽呱呱的小姐妹,不由得一抿嘴。
她挽起袖子,和面。
床上有动静了。还有不小心漏出来的一声“唉哟……嘶……”。
准是牵动伤口了。金巧放下面团,围裙上擦擦手,两步奔向床边。
“要喝水,是不?等着,俺给你舀去。”
水刚好烧开,金巧舀了一大碗,想了想,从橱柜里翻出红糖,加了满满一勺。
董良接过碗,烫着了,直伸舌头。金巧赶紧抢过来,低了头吹着。她怎么就不敢看他了呢。
董良咧嘴笑。要多憨实有多憨实。
“大妹子,做啥好吃的呢?”
“云面。董首长是山西人吧,我们这蒙山沂水,要到七夕才吃云面呢。”
“那也都是你们大姑娘小媳妇家吃的,我一大老爷们,弄点煎饼卷大葱就得了。”
“也不独给你吃。俺弟今天要回呢。”
“你还有弟弟?”董良来了精神,他把自己撑起来,靠在被垛上。
“你躺的就是俺弟的屋。俺弟也是公家人,也是部队上的。前儿个捎来信,说是派他来收军鞋,正好今天能来家,指不定还能多待两天。”
“哦……”董良盯着碗,吭了一声,“你弟弟叫啥?”
“叫辰生。”也不知怎么,金巧脸上红了红,想到她弟弟的模样,便又余光瞄了一眼董良。
和她弟真格是两类人。
董良捧着红糖水,咕咚咚灌下肚,“大妹子,真是麻烦你了。”他把空碗递给金巧。
金巧肚子里闷着,你都不问问俺叫啥。她搁下碗,又揉起面团。
场院外一阵骚动,老远有人喊着,“辰生,回来啦!”
那面团正揉在点儿上,空不出手。金巧心里焦的,想去迎她弟,又走不得。她听到她娘絮叨着,而她弟只是一个劲地“唉、唉……”
她正要撅嘴,就见一个人影忽然进来,填了满天满地。
“姐,我回来了!”一个穿着土布军装的精瘦的小伙子喊道。
董良乍见辰生,就仿佛看到一株小白杨生了腿,一栽给栽屋里,特别挺拔的一条后生。
那小伙子抬眼自己床上躺着人,朝姐姐小声嘟哝着:“有首长?来了几天了?”
方才在场院里,娘已经给辰生唠叨过了。
这在这个山区也是常事。共产党的队伍成批开来,再开走。驻留的时候就跟老乡拉家常,还给小孩子们念书讲文化。走的时候不带一针一线,半夜悄悄地开拔,门口水缸里打满水。偶尔留下伤员,老乡们都给安顿好了。一提到亲人解放军,就挑起大拇哥。
辰生自己就是个兵,读过几年私塾,营长让他当了主力排的排长,打仗冲锋都在头里,猛得虎生生的。营长也欢喜,正逢现在跟老蒋的嫡系整七十四师打到白热阶段,部队大量减员,准备让他补一连连长的缺。
他这次回来,总想着显摆显摆肚子上的伤。乡亲们管那些伤叫军功章。
他听说家里的伤号是位团长,胸口中了子弹,当时血流了好几摊,把团政委吓得够呛。
“前天留下的,今个儿才醒。”金巧继续和着面,用挽起的衣袖沾了沾面颊上的汗珠。
辰生便抢上去先查看伤员。他抓了条凳,坐在床边,跟董良寒暄上了。
“首长好!我叫辰生,四纵的。”
“我叫董良,在六纵。得得,别叫首长了。”
“那不一样,您是战斗英雄。”
董良不以为意地歪了歪头,“鸠占鹊巢了啊。躺你床了。”
辰生赶紧说:“您可千万别生分了,到了这老区还不跟自己家一样?再说了,我跟您都是革命军人嘛。”
他声音很清脆,乡土味比他姐姐金巧少多了,想是平时常在场面上走动,学了很多官话。
“我就是想客气,也没法儿客气。这……动动都费劲。”董良说。他见这小伙子就觉得面善可亲,他本来也不是个多话的,现在倒有拉家常的念头。
“这是……没伤到动脉吧?”辰生下意识就伸手去碰那层层绑带。
“正好,弟,你给董首长换药吧。”金巧揉着她的大面团说。
“你就支使我。”辰生笑吟吟,手上却早就动作起来,一胳膊牢牢地揽住董良的上半身,另一只手娴熟而轻柔地拆开绷带。
“这两天不都是俺换的。你嫌麻烦,晚上没面条吃!”金巧假意要挟着她弟弟。
伤口暴露出来,辰生也是战场上滚过的,见了那弹洞,也不由得咬住牙。
“你姐真厉害,我这伤口吓人吧,愣没把人家吓倒。”董良打着圆场,“也是大意了,小破汤姆枪干的,咬上也就跟蚊子叮了一口,不怎么碍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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