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温馨她是一位悠闲的母亲,读过很多书,能够欣赏高雅音乐。
她似乎并不缺少什么。她唯一的女孩多么可爱,她们在一起多么可爱。
她拥有自己的花园,园里布满各种花草:松、鸢尾花、杜鹃,还有一片郁金香,一棵很大的玉兰花树。
他到别处去了,她显得很孤单。有时候,她心里的爱变得非常盛大,不得不把更多的时间消耗在室外。她与自己的孩子进行着非常有限的对话,内容既单调又丰富,却同时获取了巨大的幸福(也包括了稍稍的遗憾)。伤感的心情、长久的喜悦、若有若无的思念,都溶化在自然的温馨之中。
在这空无一人的花园里,母女二人都像刻意打扮过,看上去很像在上演一出歌剧,处于被人想象的绚丽之中。
其实这只是她平常的生活:悠闲的、雍容华贵的、若有所思的。她也有自己的痛苦,虽然这痛苦常常让其他人感到可笑。
她在这种痛苦中美丽着、欢乐着、发展着自己的故事。
她太累了,也太闲了,成熟而稚嫩,是母亲又是永远的孩子。她不得不编造出许多有趣的童话,给孩子也给自己。
她在这种讲叙中感受了微微的陶醉。幸福像天上的流云一样,远远近近,舒舒卷卷。她那个微胖的、肚腹有点腆起的女孩,仿佛已经过早地成熟了;她在与母亲不厌其烦的对话中,变成了一个小大人。
有时候,母亲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孩子,并不由自主地回到了那种烂漫、天真无邪的孩提时代;她幻想着在那个时期所看到的原野、河流、天边流动的红云;那时听到的苇荻中扑扑跳动的河鱼的声音,至今响彻耳边。她曾经注视着河对岸那童话一般的耕牛、戴斗笠的农人,还有他们散布在原野上的稀稀疏疏的歌声,头顶上一同吟唱的百灵,渠畔上奔跑着的野兔、草獾、各种各样的野物……她在春天的白沙上寻找着四蹄动物留下的痕迹,以及顶着暖融融的春阳出来奔走的各种小虫。星星点点的绿色被指点、辨认,任何新鲜稚嫩的生命都让她爱不释手。原来长长的母爱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生长和萌发,直到今天——她拥有了一个真实可感、咿呀学语、有能力与自己对话的孩子。
这片花园太大了。这片花园比起她童年的那片原野显得规整多了。这是人手搭起来的一处大自然的布景,色彩艳丽、浓烈,有着显而易见的高贵气和一丝丝浮华气。它洗却了昨日的朴素和自然,就像她失却了自己的童贞一样。那像溪水一般欢蹦跳跃流畅自如的童年,只会存留于记忆之中了。自己的孩子无法重复自己的童年,正像她的命运也很难重复母亲的命运一样。
郁金香很像高脚酒杯,它们纹丝不动,静静的,盛满酒浆。是的,她在它的旁边饮用了那么多,有很长时间差不多永远是醉着的,长醉不醒。甜蜜的醉,痛苦的醉,她在长长的宿醉中发出了絮语。那个人听到了,他听到了,于是长时间地看她。他那双多疑的眼睛让她稍微有点惧怕。他说:我爱你。她点点头。后来他在她的额上吻了一下。
好像这个美丽的、不可思议的、硕大空旷的花园,就是为了挽留她而存在。好像另一个人对这一切并不在意。她寻找着对话者,和孩子一起,寻找新的生命。
有一只鼹鼠掘出了长长的凸起的洞穴,她们蹲在那儿看了许久;她们甚至幻想着它在某一刻里能够破土而出,以便欣赏它那一对几乎透明的粉红色的外翻的巴掌,还有缎子一样的灰蓝色皮衣。于是她给孩子讲了鼹鼠的故事。它没有出现,她们不得不走开。
离那棵很大的玉兰花树不远有一棵白杨,树干光滑得像人的肌肤。有很长时间她靠在那儿,微微闭上双眼。这时候孩子老实得像一只绵羊倚在身侧,一动不动。她的小手抓住她的手掌,似乎在和母亲一起回忆。是的,母亲在回想那一片白沙上的、常常让她像现在这样依靠的那些白杨。春夏秋冬,任何一个季节里,白杨树都那么可亲。有一年夏天,她记得一些打赤膊的人,扛着长长的木杆和网具,踏着白杨树旁的小路往北走去。这是一些渔人。他们走开很远,她的目光还停留在他们那黑红的身躯上。小路被他们踏出了脚印,有好几次,她真想顺着这条路径到海上看鱼市、听号子。终于没有。
她不敢。今天想一想多可笑——她当时怕什么呢?她睁开眼睛,伸手抚摸孩子暖煦煦的头发。她发现这头发像她的一样,呈现出微微的紫黑的颜色。她一遍遍亲吻孩子的头顶,问:“我怕什么呢?”孩子微笑着看她,喃喃重复:“我怕什么呢?”她抱起她,“我们什么都不怕!”她抱着她往前走,“多么好啊,一切都多么好啊!我那么爱你。大概大家……都是最寂寞的……”“你说什么?妈妈?”她亲吻她,终止了她的询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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