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段 我五岁的早晨
我在慢慢认出度过我一生的那个人
你让我看见早晨。你推开门。我一下站在田野。太阳没有出来,我一直没看见太阳出来。一片薄光照着麦地村庄。沙漠和远山一样清晰。我仿佛同时站在麦地和远处沙漠,看见金色沙丘涌向天边,银白的麦子,穗挨穗簇拥到村庄,要不是院墙和门挡住,要不是横在路边的木头挡住,麦子会一直长上锅头和炕,长上房。
那是我永远不会尝到的一季夏粮。我没有眼睛。母亲,我睁开你给我的小小心灵,看见唯一的早晨,永远不会睡醒的村庄,我多么熟悉的房顶,晾着哪一个秋天的金黄苞谷,每个棒子仿佛都是我亲手掰的。我没有手,没有抚摸你的一粒粮食。没有脚,却几乎在每一寸虚土上留下脚印。这里的每一样东西我都仿佛见过无数次。
母亲,是否有一个人已经过完我的一生。你早知道我是多余的,世上已经有过我这样一个人,一群人。你让我流失在路上。你不想让我出生。不让我长出身体。世上已经有一个这样的身体,他正一件件做完我将来要做的所有事情。你不想让我一出生就没有事情,每一步路都被另一个人走过,每一句话他都说过,每个微笑和哭都是他的,恋爱、婚姻、生老病死,全是他的。
我在慢慢认出度过我一生的那个人,我会知道他的名字,看见他的脚印,他爱过的每样东西我都喜爱无比。当我讲出村子的所有人和事,我会知道我是谁。
或许永远不会,就像你推开门,让我看见早晨,永远不向中午移动的早晨。我没有见过我在太阳下的样子。我可能一直没有活到中午。那些太阳下的影子都是别人。
五岁的早晨
我五岁的早晨,听见村庄里的开门声,我睁开眼睛,看见好多人的脚、马腿,还有车轱辘,在路上动。他们又要出远门。车轮和马蹄声,朝四面八方移动,踩起的尘土朝天上飞扬,我在那时看见两种东西在远去。一个朝天上,一个朝远处。我看一眼路,又看天空。后来,他们走远后,飘到天上的尘土慢慢往回落,一粒一粒地落。天空变得干干净净,但我总觉得有一两粒尘土没有落下来,在云朵上,孤独地睁开眼睛,看着虚土梁上的村子。再后来,可能多少年以后,走远的人开始回来,尘土又一次扬起来。那时我依旧是个孩子,我站在村头,看那些出远门的人回来,我在他们中间没看见我,一个叫刘二的人。
我在五岁的早晨,突然睁开眼睛。仿佛那以前,我的眼睛一直闭着,我在自己不知道的生活里,活到五岁,然后看见一个早晨,一直不向中午移动的早晨。看见地上的脚印,人的脚和马腿。村子一片喧哗,有本事的人都在赶车出远门。我在那时看见自己坐在一辆马车上,瘦瘦小小,歪着头,脸朝后看着村子,看着一棵沙枣树下的家,五口人,父亲在路上,母亲站在门口喊叫。我的记忆在那个早晨,亮了一下。我记住我那时候的模样,那时的声音和梦。然后我又什么都看不见。
我是被村庄里的开门声唤醒的。这座沉睡的村庄,可能只有一个早晨,剩下的全是被别人过掉的夜晚和黄昏。有的人被鸡叫醒,有的人被狗叫醒。醒来的方式不一样,生活和命运也不一样。被马叫醒的人,在远路上,跑顺风买卖,多少年不知道回来。被驴叫醒的人注定是闲锤子,一辈子没有正经事。而被鸡叫醒的人,起早贪黑,忙死忙活,过着自己不知道的日子。虚土庄的多数人被鸡叫醒,鸡一般叫两遍,就不管了。剩下没醒的人就由狗呀驴呀猪呀去叫。苍蝇蚊子也叫醒人,人在梦中的喊声也能叫醒自己。被狗叫醒的人都是狗命,这种人对周围的动静天生担心,狗一叫就惊醒。醒来就警觉地张望,侧耳细听。村庄光有狗不行,得有几个狗一叫就惊醒的人,白天狗一叫就跑过去看个究竟的人。最没出息是被蚊子吵醒的人,听说梦的入口是个喇叭形,蚊子的叫声传进去就变成牛吼,人以为外面发生了啥大事情,醒来听见一只蚊子在耳边叫。
被开门唤醒的,可能就我一个人。
那个早晨,我从连成一片的开门声中,认出每扇门的声音。在我没睁开眼睛前,仿佛已经认识了这个村子。我从早晨的开门声中,清晰地辨认出每户人家的位置,从最南头到北头,每家的开门声都不一样,它们一一打开时,村子的形状被声音描述出来,和我以后看见的大不一样,它更高,更大,也更加喑哑。越往后,早晨的开门声一年年地小了,柔和了,听上去仿佛村庄一年年走远,变得悄无声息,门和框再不磨出声音,我再不被唤醒。我在沉睡中感到自己越走越远。我五岁的早晨,看见自己跟着那些四十岁上下的人,去了我不知道的远处。当我回来过我的童年时,村子早已空空荡荡,所有门窗被风刮开,开门声像尘土落下飘起,没有声音。
我不长大,不行吗
他们说我早长大走了,我不知道。我一个人在村里游逛,我的影子短短的,脚印像树叶一片片落在身后。我在童年呆的时间仿佛比一生还久。村子里只有我一个五岁的孩子,不知道其他孩子去哪了,也许早长大走了。他们走的时候,也没喊我一声。也许喊了我没听见。一个早晨我醒来,村子里剩下我一个孩子。我和狗玩,跟猫和鸡玩,追逐飘飞的树叶玩。
大人们扛锨回来或提镰刀出去,永远有忙不完的事。我遇见的都是大人。我小的时候,人们全长大走了,车被他们赶走了,立在墙根的铁锨被他们扛走,牛被他们牵走,院门锁上钥匙被他们带走。他们走远的早晨,村子里只剩下风,我被风吹着在路上走。他们回来的傍晚风停了,一些树叶飘进院子,一些村东边的土落在村西。没有人注意这些,他们只知道自己一天干了些什么,加了几条埂子,翻了几亩地,从不清楚穿过村庄的风干了些什么,照在房顶和路上的阳光干了些什么。
还有我,一个五岁的孩子干了什么。
有时他们大中午回来,汗流浃背。早晨拖出去的长长影子不见了,仿佛回来的是另一些人。我觉得我是靠地上的影子认识他们的,我从没看清他们的脸,我记住的是他们走路的架势、后脑勺的头发和手中的农具,他们的脸太高,像风中的树梢,我的眼睛够不到那里。我一般从肩上的铁锨认出扛锨的人。听到一辆马车过来,就知道谁走来了。我认得马腿和蹄印,还有人的脚印。往往是他们走远了,我才知道走掉的人是谁。我没有长大到他们用旧一把铁锨,使坏一辆车。我的生命在五岁时停住了。我看见他们一岁一岁地往前走,越走越远。他们从我身边离开的时候,连一只布鞋都没有穿破。
我以为生活会这样不变地过下去,他们下地干活,我在村子里游逛。长大是别人的事,跟我没关系。那么多人长大了,又不缺少大人,为啥让所有人都长大,去干活。留一个没长大的人,不行吗?村里有好多小孩干的活,钻鸡窝收鸡蛋,爬窗洞取钥匙。就像王五爷说的,长到狗那么大,就钻不进兔子的洞穴。村子的一部分,是按孩子的尺寸安排的。孩子知道好多门洞,小小的,遍布村子的角角落落。孩子从那些小门洞走到村子深处,走到大人从来没去过的地方,走到大人从来没经过的年月。后来,所有人长大了,那些只有孩子能进去的门洞和门洞里的世界,便被遗忘了。
大人们回来吃午饭,只回来了一半人,另一半人留在地里,天黑才回来。天黑也不一定全回来,留几个人在地里过夜。每天都有活干完回不来的人,他把劲用光了,身子一歪睡着在地里,就算留下来看庄稼了。其实庄稼不需要看守,夜晚有守夜人呢。但这个人的瞌睡需要庄稼地,他的头需要一截田埂做枕头,身体下需要一片虚土或草叶当褥子。就由着他吧。第二天一早其他人下地时,他可以扛着锨回家。夜晚睡在地里的人,第二天可以不干活。这是谁定的规矩我不清楚。好像有道理,因为这个人昨天把劲用完了,又没回家吃饭。他没有劲了。不管活多忙,哪怕麦子焦黄在地里,渠穿帮跑水,一个人只要干到把劲用完,再要紧的事也都跟他没关系,他没劲了。
我低着头看他们的鞋、裤腿。天太热了,连影子都躲在脚底下,不露头。我觉得光看影子不能认出他们,就抬头看裤腿、腰。系一条四指宽牛皮腰带的是冯七,一般人的腰带三指宽。马肚带才四指宽。有人说冯七长着一副马肚子,我看不怎么像,马肚子下面吊一截子黑锤子,冯七却没有。
两腿间能钻过一只狗的是韩三,他的腿后来被车轧断,没断的时候,一条离另一条就隔得远,好像互不相干,各走各的。后来一条断了,才拖拉着靠近另一条,看出它们的关系了。我好像一直没认清楚他们腰上面那一截子。我的头没长过他们的腰。我做梦梦见的也都是半截子的人,腰以上是空的,很模糊。天空低低压下来,他们的头和上身埋在黑云中,阳光贴着地照,像草一样从地上长出来。
“呔,你还没玩够,你想玩到啥时候?”
我以为是父亲,声音从高处掼下来,却不是。
这个人丢下一句话不见了,我看看脚印,朝北边去了,越走越小,肩上的铁锨也一点点变小,小到没办法挖地,只能当玩具。最后他钻进一个小门洞,不见了。他是冯三,我认识他的脚印,右脚尖朝外撇,让人觉得,右边有一条岔路,一只脚要走上去,一只不让。冯三总是从北边回来,他家在路右边,离开路时,总是右脚往外撇,左脚跟上,才能拐到家。这样就走成了习惯,往哪走都右脚外撇。要是冯三从南边回来几次,也许能把这个毛病改了。可是他在南边没一件事情,他的地在北边,放羊的草场在北边,连几家亲戚都住在北边。那时我想给他在南边找一件事,偷偷把他的一只羊赶到村南的麦地,或者给他传一句话,说王五爷叫他过去一趟。然后看他从南边回来时,脚怎样朝左拐。也许他回来时不认识家了,他从来没从那个方向回来过,没从南边看见过家的样子。
这个想法我长大后去做了没有,我记不清楚。
天色刚到中午,我要玩到傍晚,我们家的烟囱冒烟了再回去,玩到母亲做好饭,站在门口喊我了再回去。玩到天黑,黄昏星挂到我们家草垛顶上再回去。
大人们谈牲口女人,买卖收成。他们坐在榆树下聊天时,我和他们一样高。我站在不远的下风处,他们的话一阵阵灌进耳朵,他们吐出的烟和放的屁也灌进我的嘴和鼻子。他们坐下来时说一种话,站起来又说另一种话。一站起来就说些实实在在的话,比如,我去放牛了。你把车赶到南梁,拉一车石头来。我喜欢他们坐下时说的话,那些话朝天上飘,全是虚的,他们说话时我能看见那些说出的事情悬在半空,多少年都不会落下来。
长大的只是那些大人
几乎每个见到的人都问我:“你长大了去干什么?”问得那么认真,又好像很随便,像问你下午去干什么,吃过饭到哪去一样。
一个早晨我突然长大,扛一把铁锨走出村子,我的影子长长地躺在空旷的田野上,它好像早就长大躺在那里,等着我来认出它。没有一个人,路上的脚印全后跟朝向远处,脚尖对着村子,劳动的人都回去了,田野上的活早结束了,在昨天黄昏就结束了,在前天早晨就结束了。他们把活干完的时候,我刚长大成人。粮食收光了,草割光了,连背一捆枯柴回来的小事,都没我的份。
我母亲的想法是对的,我就不该出生。出生了也不该长大。
我想着我长大了去干什么。我为啥非要长大,我不长大不行吗,我就不长大,看他们有啥办法。我每顿吃半碗饭,每次吸半口气,故意不让自己长。我在头上顶一块土块,压住自己。我有什么好玩的都往头上放。
我从大人的说话中,隐约听见他们让我长大了放羊去,扛铁锨种地,跑买卖,去野地背柴。他们老是忙不过来,总觉得缺人手,去翻地了,草没人锄,出去跑买卖吧,老婆孩子身边又少个大人。反正,干这件事,那件事就没人干。猪还没喂饱,羊又开始叫了。尤其春播秋收,忙得腾不开手时,总觉得有人没来。其实人全在地里了,连没长大的孩子也在地里了。可是他们还是觉得少个人。每个人都觉得身边少个人。
“要是多一个人手,就好了。”
父亲说话时眼睛盯着我。我知道他的意思,嫌我长得慢了,应该一出生就是一个壮劳力。
我觉得对不住父亲。我没帮上他的忙。
我小时候,他常常远出。我没看见他小时候的样子。也许没有小时候。我不敢保证每个人都有小时候。我一出生父亲就是一个大人。等我长大—我真的长大过吗—他依旧没有长老,我在那些老人堆里没找到他。
在这个村庄,年轻人在路上奔走,中年人在一块地里劳作,老年人在墙根晒太阳或乘凉,只有孩子不知道在哪。哪都是孩子,白天黑夜,到处有孩子的叫喊声,他们奔跑、玩耍,远远地听到声音。找他们的时候,哪都没有了。嗓子喊哑也没一个孩子答应。不知道那些孩子去哪了。或许都没出生,只是一些叫喊声来到世上。
……
展开
——林贤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