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的水珠,落在荷叶上展现晶莹润洁的美,落在粪肥上就不美,《春 江花月夜》也非每次播放都动听。可见美也依赖于环境、条件,特别是鉴赏 者心情。在月球上看地球好似“大蓝玻璃球”,晶莹透亮得令宇航员目瞪口呆无 话可说。返还地面便知地表污染严重,树木被砍伐,草原枯萎,江河断流,几乎到处笼罩着有害的化学气体,到处发见大地皮肤上的癣疥、脓疮。在月 面上看月面大概也不如在地面上看得美妙。由此可知经得住近距离观察才是 真美。但也不是愈近愈好,一次我用放大镜看图片,反倒看出个鸿蒙初开的 原初混沌,原来镜片太贴近图片了。这又提醒我:无论看什么,过近则不分 妍媸,距离也是镜片的一个有机部件。调整好距离即是美,美就在合适的距 离上。美也产生于不了解。譬如浓雾笼罩的峰头展现朦胧的美感。但实际上那 里也许脏得说不出口,还在发生凶险事件:一条毒蛇朝割草的男孩腿上注射 毒液,孩子无助地抽搐……而在远处欣赏则只看见美,甚至美得手舞足顿,美得想作诗。单色给人单调感,但如果面积很大,气象宏阔,也会威慑人心。数十座 峰头盖满红枫叶,红到无边无际,就成巨大震慑力,并由巨大震慑力升华为 巨大感召力。这就是纯粹的大美,美到让人敬畏,甚至感到连自己身体都从 肌肤到骨骼红透了,终于自己就化为一片贴地腾跃的红叶,偶遇微风也脱离 地表在低空飘舞一回。自从公布了火星照片,它在我心中不那么美了。从审美感情上说,为着 对某物保持长时间爱怜,我宁可不作水落石出的洞见。笔谈固然要韵调流畅,但过于流畅也不好,有个山高水低方可环绕,引 人人胜,让读者跟着捉迷藏。一旦他寻到谜底心里不免就“美”一回。不过 环绕不能太费力。否则读者不跟了。眼下含蓄深藏已不受欢迎,而直露的带 有讥讽口吻的反倒容易走俏。这反映世情与风气。能够说出的美远不是最美的,因为我们的心智还难以圈定最高的美,且 对于心中一些美妙感触也很难发掘到适当的语汇加以表述,实际上语言本身 也远未进化到任何感触都能随心所欲地表述。我们的目光总是解读不尽一张 小画,画面上看不到的总比看到的多。而往往我们看不到的就不再用力寻找,我们不喜欢的便不愿探究,不愿发现已知的“瑰丽风景”之外的风景。我 们所认为的瑰丽风景到底是什么呢?真的瑰丽?实际上我们看到的加上我们 看不到的才是一幅完整的画,我们喜欢的加上我们不喜欢的才是一幅能够理 解的完整的画。真美产生于真理解。理解之难,在于不知进入被理解之物核心的门径。其门径当如敦煌洞窟开凿于高出地表的山壁上,寻宝者高于或低于洞窟的门 槛便不得进入。为要进入洞窟,洞窟门槛的准确高度是最重要的准则。解铃 还须系铃人,扣子是某人系的,他自然容易找到解开的办法。那么,“他” 是谁?他为什么这样系?如果他是我若干心灵元素中的一个,他可会听从我 的驱策帮我将门打开?而一旦打开了门会不会永远消失了他自己?美是一种心灵状态。美是上苍所示人的世界真实性。欣赏的益处在于增 强了人的心灵与作品暗示性的沟通能力。欣赏也有选择性。欣赏的选择性使欣赏者感到,有些人身上沾染泥土也 美,有的天天沐浴也脏。美还是一种苛刻的理想,“看景不如听景”说的就是任何眼见的具体美 都不及未曾经见的理想美,因而人所“眼见”的永远不可能“止于至善”。你说沈从文的散文好,他也说沈从文的散文好,是自己审美“审”出来 的还是听别人说的?如果我们从来没有读过沈从文的散文,从文老先生也根 本不出名,我们当编辑的却从自投稿中发现一篇誊写不工整、修改笔迹重重 叠叠的习作,但质量与目前广为流传的从文先生的好作品相当,你能断定是 好作品吗?老实说吧,作品好不好自己读过才知道;有的再三读过也还是不知道。知道不知道,只有天知道。美就美,不美就不美,这是西方;又美又不美,又不美又美,这是东方。在农村有时会看到一个白荷花样的美妇跟在一个丑汉身后,不必打问,此丑汉大概有钱。美的东西往往要极丑的去反衬。美和丑形影不离方显出美 的玲珑脆弱和要人珍护。丑和美是不能离开的。美的面孔总是令人怜惜,愈美,在爱美者眼里老得愈快。喜好文学艺术的往往喜好谈论“审美”,却不免忽视“审美之美”这个 美中之美,这样在同内部与外部世界对话时就少了依据,因而可能是独眼的 和瘸腿的。P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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