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欢清晨曦光初见的时刻。那时,一天的劳动刚要开始,心里感觉到要开始劳动的喜悦,而且面对一片昨天采摘时还青涩的果子,经过夜的洗礼,竟已成熟了,可以深切地感觉到生命的跃动,知道每一株果树全都有着使果子成长的力量。我小心地将水蜜桃采下,放在已铺满软纸的箩筐里,手里能感觉到水蜜桃的重量,以及那充满甜水的内部质地。捧在手中的水蜜桃,虽已离开了它的树枝,却像一株果树的心。
采摘水蜜桃和梨子原不是粗重的工作,可是到了中午,全身几乎已经汗湿,中午冬日的暖阳使人不得不脱去外面的棉衣。这样轻微的劳作,为何会让人汗流浃背呢?有时我这样想着。后来找到的原因是:水蜜桃与水梨虽不粗重,但它们那样容易受伤,非得全神贯注不可——全神贯注也算是我们对大地生养的果实应有的一种尊重吧!
才一个月的时间,我们差不多把果园中的果实完全采尽了,工人们全部放工,转回山下,我却爱上了那里的水土,经过果园主人的准许,答应让我在仓库里一直住到春天。能够在山上过冬是我意想不到的,那时候我早已从学校毕业,正等待着服兵役的征集令,由于无事,心情差不多放松下来了。我向附近的人借到一副钓具,空闲的时候,就坐客运车到雾社的碧湖去徜徉一天,偶尔能钓到几条小鱼,通常只是饱览了风景。
有时候我坐车到庐山去洗温泉,然后在温泉岩石上晒一个下午的太阳;有时候则到比较近的梨山,在小街上散步,看那些远从山下爬上来赏冬景的游客。夜间一个人在仓库里,生起小小的煤炉,饮一壶烧酒,然后躺在床上,细细地听着窗外山风吹过林木的声音,深深觉得自己是完全自由的人,是在自然中与大地上工作过、静心等候春天的人。
采摘过的果园并不因此就放了假,果园主人还是每天到园子里去,做一些整理剪枝除草的工作,尤其是剪枝,需要长期的经验与技术,听说光是剪枝一项,就会影响明年的收成。我的四处游历告一段落,有一天到园子去帮忙整理,我所见的园中景象令我大大吃惊。因为就在一个月前曾结满累累果实的园子,这时全像枯萎了一般,不但没有了果实,连过去挂在枝干尾端的叶子也都凋落净尽,只有一两株果树上,还留着一片焦黄的、在风中抖颤着随时要落在地上的黄叶。
园中的落叶几乎铺满地,走在上面窸窣有声,每一步都把落叶踩裂,碎在泥地上。我并不是不知道冬天的树叶会落尽的道理,但是对于生长在南部的孩子,树总是常绿的,看到一片枯树反而觉得有些反常。
我静静地立在园中,环目四顾,看那些我曾为它们的生命、为它们的果实而感动过的果树,如今充满了肃杀之气,我不禁在心中轻轻叹息起来。同样的阳光、同样的雾,却洒在不同的景象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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