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水湾》:
一年后,这一天终于盼到了。毕业分配办公室里熟悉他们的工宣队师傅和老师,考虑到黄山芸已经怀孕七个多月的特殊情况,对他俩说:“把你们分到康安市了,派遣证过几天发!”他们听说康安地处秦巴山区、汉江岸边,虽路途遥远,却通公路有机场,两人已经知足了,急忙回家准备行装。可是,临到办离校手续时,派遣证上写的目的地不是康安市,而是江阳县,他们被人调了包。他们拿出地图找来找去,发现江阳县位于康安市和石涧县之间,是绿色线条边上一个小黑点。听说这个县不通铁路也没有公路,要去那里得先到康安或石涧,然后再在汉江上乘船走一两天水路。毕业分配办公室的人说:“派遣证上写的字,字字如板上钉钉,不可改变。”这年月,每当危难临头,周伊波和黄山芸都只能先是叹息,继而说一句“既来之则安之,天无绝人之路”,互相宽慰着寻求对策。山芸执意要和伊波一起先赶到工作单位报到、领工资,边工作边待产。周伊波清楚妻子不可能留在古城待产,又担心她乘车颠簸。最后商定,他先乘汽车到石涧,再乘下水船到江阳打前站,她随后乘飞机到康安,再逆水到江阳会合。
汽车朝着秦岭一路长嘶,把路边成片的苞谷地、黄泥巴封顶的麦草垛和一个个村庄都甩在身后。未待周伊波细细回味逝去的大学时光,汽车就已从大峪口钻进了崇山峻岭之中,沿着峡谷从一个山弯盘旋到另一个山弯,再从半山腰的豁口穿出,如同被驱赶发狂的老牛,不住地发出嘶鸣,警告着从急弯背后可能撞过来的同类或者人畜。乘车的人都知道在这条路上因刹车不及或司机疲劳驾驶,曾经发生过难以计数的车祸。特别是到了冬季,汽车挂着铁链颤抖地在冰雪覆盖着的坡道上爬行,稍有不慎就可能坠人谷底。周伊波望着窗外,坡上丝带般曲曲弯弯的小路刹那间在林边消失,山坳里的农舍顶上炊烟袅袅,院落里牲畜依稀可见,溪涧、石桥一晃而过,远方的嶂峦云遮雾罩。
长途车里,有的乘客光着膀子、肩上搭着毛巾闲聊,有的把脚搁在行李上打盹。周伊波不知什么时候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待他醒来时已到了晚饭时分,汽车在一个河边的镇点停下,司机喊叫着:“现在到了宁县,到石涧、康安的旅客在这里过夜。明早七点开车。”岔路边停满了军车,大山沟里的这个县城,就是沿着河谷的一条小街。县城虽不大,却是交通要道,汽车要在这里中转加油,司机和旅客要在这里停歇。
汽车的喇叭声、人群的喧闹声,让桥下的河水沸腾起来,发出“哗哗”的湍鸣。周伊波随人流过桥,来到不远处一个小旅店。服务员把他领进一间宽大的四壁木板房里。六张硬板床贴边放着,床上散乱地放置着厚棉被褥,被头上露出黑乎乎的被里。周伊波被告知:这里三伏天夜里都要盖被子,每张床铺八毛钱,国家统一定价,最低价位。他在此前没有住过旅店,不知道应该是什么价,只知道他带在身边的一套“红宝书”(注:精装《毛泽东选集》)国家统一定价才三块钱。他拿出派遣证先交查验登记,接着交了店钱,提着帆布袋出门,在街上的一个小食堂里花了一毛五分钱买了碗汤面条,把从家里带来的佗佗馍泡上吃了。在回旅社的路上,几个身着白汗衫黄军裤的年轻人骂骂咧咧地与他擦肩而过。
回到旅店,天已经黑严了。伴随着大卡车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的轰鸣声,不时有光柱射进木窗。透过窗户他看见街道上稀寥的路灯和在狭小天空中眨巴眼睛的星辰。周伊波把帆布袋压在枕头下,将被里外翻,拉着一个被角盖到肚子上,倒头睡了。半夜时分,新人住旅客的吵嚷声把他惊醒。他伸手摸摸枕下的小包,就又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清晨醒来时,房内闷雷般的鼾声此起彼伏。他到溪涧边洗漱完毕,接了一缸子水,把剩下的佗佗馍嚼碎冲咽了。当他赶到停车场时,司机正在招呼旅客往车顶装行李、系网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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