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来到马巷(短篇小说集 2015年卷)》:
我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生下了两个孽种。周秀菊咬牙切齿地对派出所民警老王说,我不恨那个杀死他的人,我恨的是为什么不是我亲手杀的。周秀菊边说边抹眼泪。
老王合上本子站了起来。蹲在旁边一直默默抽烟的林德胜见状也赶快熄了烟,站了起来,眼巴巴地瞅着老王。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老王不顾周秀菊的假意挽留快步走出了周秀菊家的院子。周秀菊和林德胜跟在屁股后面把他送到了门口。门口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看到我们出来了,也并没有散去,仍然伸颈盯着老王。
老王没有理会人群,径直穿过去,推上门口竖着的自行车,骑上,向下街骑去。大人们都没怎么动,转过身,远远地目送着老王的背影。孩子们却疯了一样,跟在老王的车屁股后面跑,带起一股烟尘。大人们看到老王骑了一会儿,停了下来,身子斜跨在车上,用手往后面轰,轰了几下,又骑车走了。大人们都咧开嘴笑了。
直到老王的影子一点不见了,他们才回过头问我,好汉,老王都问了些什么?
我一边提裤腰带,一边不耐烦地说,我哪里知道。一边说着一边往家走去。我家就在旁边。
他们仍不放过我,对着我的背影喊,好汉,你这个驴日的,不是村长让你陪王所长的,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头也不回地说,你们才是驴日的,我知道也不告诉你们。
我走进家门的时候,听到身后一片骂声和一片哄笑声。
我妈正在灶屋里,听到大门咣当一声响,探出头看了看,看到是我,骂我,好汉,你又在街上乱骂什么?我一边揭开缸盖找水瓢,一边回答我妈,妈,是他们先骂我的,他们骂我是驴日的!我妈听到这里不说话了,过了半晌才咬着牙挤出几个字,这些短命鬼。我咕咚咕咚喝下一大瓢水,揭开锅盖,想看看做的是啥,结果还是一锅玉米糊糊。我把锅盖咣当一声扔下了,又去揭菜锅。我妈用小擀杖敲我的手,骂我,还没到吃饭的时候,揭什么揭,热气都没了。又让我帮她烙烙馍。
我烦死烙烙馍了,从我刚记得事起,我就开始帮我妈烙烙馍,我那早死的爹从来没帮我妈烙过一次。每次都是我烙一个,他吃一个,直到他摸着肚皮吃饱了,烙馍才能积起来。我对他敢怒不敢言,我说他一次,他就冲我大发脾气,恨不得当即就揍我一顿。可是他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把我抱在怀里,亲个没完。我不喜欢他亲我,因为他老不刮胡子,脸上的胡子扎得我刺刺的、痒痒的难受。但是他不在了,我反倒又想让他亲我来了。我也真是怪。
我那早死的爹是被砸死的。我妈哭哭啼啼跟人家讲过很多次他死的经历,我坐在旁边听着,都快倒背如流了。我妈说他死之前一个算卦的跟他讲,你不要上山,你命中要死在山上。我爹笑了笑,说咱这儿方圆多少里哪里有山?就不把那算卦的话放在心上。他是在跟着庙生爷的扒房队到西村扒房时砸在了屋山下,当时刚好是晌午,大家都在吃饭,就他一个人坐在屋山那里晒暖,人家都喊他吃饭了,他说你们先吃,我晒会儿暖。正说着,屋山突然就倒了,直接把他砸了里面。我妈说到这里,抹了抹哭得红肿的眼睛,说,你说这不是命吗?人家说他要死在山上,只想到了真山,谁知道这“屋山”也是山。
我爹死时,庙生爷和扒房那家各送来五百块钱,就这儿,我妈都感觉人家够义气了,咋说也不能怪人家,怪只能怪俺爹命不好。我妈拿那钱打了一口薄棺,偷偷摸摸就将俺爹埋了,那时正在抓火葬,俺爹没有被挖出来再烧掉,就已经是造化了。我妈每次提起这事,就又是心酸又是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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