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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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清末宣统年间秦淮河南岸的一个小村镇。它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芦湾,秦淮河的水到了这里蜿蜒成了一条玉带,缓缓而清澈地裹着芦湾的一方小天地伸向远方,便也孕育了这里“桃花水美鳜鱼肥”和“白鸟一双临水立,见人惊起入芦花”的一片清丽景致。
说白了,芦湾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江南小镇,距离繁华妖娆的六朝金粉南京尚有大半日的车程,因为远离闹市,村落里那些错落有致的徽派建筑被完整保存了下来,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被秦淮河支流的水滋养着,女子清一色皮肤是凝脂的白皙,脸颊是新桃的红润,而这里的生活节奏也好似水一般的缓慢而又悠长地在岁月更迭中行进。不足百余户的村落,还完好地保存着元、明、清三朝时候的古式镂花建筑,旧旧的,雾蒙蒙的,却极有韵致,村前村后有清灵的小溪流过,桃花、丁香、茉莉、梧桐,各种开花的树木见证着一季季的莺飞草长、花开花落。褪了漆色的堂前有蜘蛛在那里结网,檐下有紫燕衔泥堆砌成的巢穴,黑瓦白墙也都被岁月浸润了色,浅浅的,淡淡的,映在一片清凌凌的水波之上,清风摇曳,小镇便也跟着那些细小的涟漪漾动起来,一起漾动的还有池塘里挨挨挤挤的五月莲荷,连同长满水塘和溪涧的碧幽幽的芦苇荡。
芦湾的美,美在千顷莲荷,更美在芦花如雪。泛舟湖上是好的,三五成群钻进芦苇荡里捡野鸭蛋亦是孩子们的最爱。芦湾的孩子记忆里最欢乐的时光是荷花开放的季节。很多很多的梦,从如水的时光里浮出来,生出一池一池绿叶和粉白粉白粉红粉红的骨朵儿。
白素自小就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她出生的时候,母亲一直难产,村里的同族婶婶与接生婆在产房里手忙脚乱地忙乎了三个时辰,她依然固执地横在母亲肚子里进不得,出不得。她已经是白家第三胎了,白夫人第一胎生了个女儿,第二胎肚子又圆又大本以为是个小子,却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按说有了两次妊娠经验,这第三个该是瓜熟蒂落自然而然的事情,白素的出生偏偏让她吃足了苦头,遭足了罪。撕心裂肺的疼痛让白夫人几度昏厥过去,身下大出血,把灰白色印花床单染出了大朵大朵的猩红。厅堂外的父亲白守仁听到屋内撕心裂肺的号叫,心紧张得都要蹦出来,他在院子里来回踱着步子。起先吩咐吴妈去请镇上的大夫,但半个多时辰过去了还不见影踪,气得他不由得说了句脏话:“妈的,都是吃白食的。”
白守仁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淡定了片刻,回到厅堂啜饮了口茶,那平素喝惯了的白毫竟也不合胃口,只听得咣当一声,茶水茶叶就倾倒在桌子上,很快把淡灰色的桌布染出了一层土不啦唧的旧黄色。
门外刚满十岁的大女儿白琳牵着两个妹妹的手,悄悄地向白夫人的产房移去,但闻得又一声号叫,不禁打了个寒颤,脚下像是铆了钉子,一步也不敢挪动,连呼吸都要屏住似的,几张稚嫩的小脸都齐刷刷惊恐地盯着那扇紧掩着的朱漆斑驳的耳门。两个妹妹到底胆小,终究忍不住吓得哇哇大哭起来。白守仁这才想起角落里的那几个可怜巴巴的小东西,他抹了抹额头的汗珠,从厅堂里走出来将三个女儿拥在怀里,分别亲了亲,又对一旁的大女儿说:“香儿,带妹妹们出去玩会子,别往河边走就是了。记得饭点回来。”
“哦。”香儿温顺地应着,睫毛上闪动着晶亮亮的泪珠儿,她忧心忡忡地看着爹爹:“娘……她……她会不会死?”
“不会的。娘要给香香生个弟弟呢。只是这弟弟有点调皮。”白守仁心不在焉地解释道,他在心底又一次为妻儿祈祷平安,潜意识里希望老天会眷顾他,能给他带来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子。为这他此前专门还去附近的寺院请了送子观音回来,也祭拜过几次,十分虔诚。
“生弟弟这么痛的,不如再添个妹妹呢!”大女儿香儿朝那个朱色的门洞惊恐地看了一眼,兀自嘟囔着。
“你说什么?”白守仁显然没听明白,也可能没听清楚。
“没……没……”乖巧的香儿像是天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能窥见大人的心思,知道这样说会犯了爹爹的忌讳。
“带妹妹们出去玩吧!午饭让吴妈叫你们,注意安全,别走太远。”
“嗯——”香儿拖着长调,小大人一般地拉着两个妹妹的手往院外的方向去,俩妹妹偏偏耍了回浑,死活干着嗓子哭,一只手紧紧抱着庭前的柱子不挪步。本着爹爹给予的权力,香儿在俩妹妹的屁股上轻轻给了一巴掌,俩家伙一下子哭的更厉害了,屋内淋漓的号声和屋外刺耳的哭叫,夹杂着树荫里聒噪的蝉鸣,让白守仁烦躁极了。他大声地吼叫了一声,粗暴地将两个不听话的女儿拎着胳膊丢到了门外,重重地关上了大门。
待门外尖细的哭声后来慢慢淡下去了,估计是孩子们已经走远了,此时,产房也一下子也没有了声息,白守仁吓了一跳,想冲到屋子里看个究竟,正当他要推门进去的时候,门却自动开了,差点与产婆撞了个满怀,产婆慌慌张张地挥动着那双血淋淋的手,语无伦次地说:“血止不住,夫人又晕过去了,从没见过这么难下的种,我尽力了,免得沾上人命,晦气不说,还玷了自家名声,白先生,对不起了。”产婆一边诺诺地作揖,一边试图要从门缝挤出去,却被白守仁用胳膊挡了回去。
他红着眼睛吼道:“今天你出了这个门,就是把孽造了。求求你救救她。孩子不要都行。”白守仁紧张的神经终于全线崩溃了,他咚地跪倒在门沿,求产婆救救自己的妻子。
到底也是村里彼此熟络和知根知底的人,产婆终究在心底也过不去良心那道坎,默然地退回到屋里,在沾满血迹的床上给奄奄一息的孕妇推拿运气……
尽管迟,吴妈还是领着大夫进了白家院子,单听孕妇奄奄一息的呻吟声,便知是十分危险,也不多说话,镇上的大夫便急急地进了产房,与婆子又折腾了半个多时辰,孕妇几次从昏厥中醒来,又从醒来中昏厥,婴儿始终还横在肚子里出不来。
此时的白守仁已然瘫软在院子里一株白花桐树底下,两眼空洞地跟随那繁盛的花朵投下的斑驳细碎的光影,有时候那光线化成了两刀利剑直勾勾地刺在他的眼里,于是他看到梧桐树周身闪耀起了虚幻的七彩色,白的、绿的、紫的、蓝的大团色块在他眼前时现时隐。
当白守仁心灰意冷之际,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划破苍穹,他浑身顿时打了个激灵,陡然竟流出了几滴眼泪。他扶着树身舒展那麻木的双腿,站定后刚欲奔向产房,就被地上一根枯枝重重绊倒,也顾不上疼就踉踉跄跄地起身,到了房内,产婆刚洗净双手给自己拭了把汗,见了他不禁说了句:“阿弥陀佛,总算母子平安。不过……是个丫头。”产婆似乎窥见了白守仁的心思,但又觉得事实即便残酷,早晚也是该面对的。
白守仁脸上氤氲起一团灰色,但还是含含糊糊地应道:“丫头也好。丫头也好。咱没那生小子的命,也就罢了。”
床上的妻子还在昏迷当中,孩子裹在襁褓里,在吴妈怀里哇哇地哭着。同族的婶子忙了几个时辰,此时也都汗津津的了,十分疲乏地捶了捶腰,见母子平安便就与白家上下告了别。
白守仁等到医生处理完伤口,又把医生和产婆送到门口,塞给她们一点钱,这才折回房中。这时妯娌嫂嫂也闻讯赶来,带来了红糖醪糟鸡蛋,端在手里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着面色苍白的白夫人。
白夫人看到白守仁进了屋,情绪一激动,身体便开始轻微抽搐,眼圈顿时也红了,她痛苦地半闭着眼睛,幽幽地说:“守仁,对不住你。家里已经有三个丫头了,又添了个丫头。这该如何是好啊!”
“你辛苦了。别想太多,好歹自己的孩子,是男是女不都一样?”白守仁心口不一地安慰妻子。
“我知道在心底你还是希望有个男孩儿延续白家香火的。”白夫人已是泣不成声。
“好啦,都说不在意的嘛!”白守仁笑笑。说实在的他多少有点失落,但知道这时候妻子比他脆弱,作为男人是要有胸襟和担当的,安慰妻子自不必说,年届四十的他也是到了不惑的时候。妻子比他小了十二岁,体质尚好,也还年轻,都四个孩子了,是不能再生了,负担起来也有些吃力。他现在是镇上学堂的先生,也帮人写写状子公文,挣点碎银子糊口,勉强顾住读书人的清高和脸面,孩子多负担自然是比较重,相对于镇子其他几个读书人的潇洒,他不用比就差得多了。他不能像他们那样经常出入酒肆和茶馆,也没有多少时间去品诗论画,更没法娶个二房三房快乐逍遥。当下时局混沌不清,这银子是越来越难赚了,他思索着又添了个孩子,是不是得拾起以前爱画的营生,帮人画画莲荷兰草之类的画儿送到书斋画廊卖些钱贴补,或是给人代写家书,这样一来镇上那几个读书人是该又要笑话他丢了读书人颜面的。想到这儿,他愣愣地,恍惚感到有几丝疲倦,日子缓慢而乏味的没有尽头,他不自觉地兀自摇了摇头,再看身旁的妻子已经熟睡,脸色像纸片一样轻薄。于是白守仁站起来,茫然地在屋子里走了几圈,又叹了口气坐下。自始至终他竟都忘了把摇篮里的四丫头看一眼,他只感觉闷得慌,坐卧不宁,甚至有点不知所措,生活的压力直扑扑压在他的胸口上,让人喘不过气。
白夫人翻了个身,却又醒来,她用凄惶的眼神看着白守仁,眼眶里包了满满一眶莹莹白白的泪水。白守仁这才想到或许妻子起先是装睡,对他的一举一动都十分清楚,所以终于有些委屈地要发泄了。
没办法,女人总会想的比男人更多,他只好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来安慰她,当白夫人终于停止抽泣安心躺下的时候,白守仁已经唇焦口燥呼不得了,他得出去走走,得去透透气。
白守仁喊了吴妈,交代了几句,便寻了个借口出去,走到门边,这才想起来什么似的,轻步走到摇篮边,俯下身子瞧女儿那粉嘟嘟嫩生生的脸。吴妈已经将她哄睡着了,小家伙睡相很好,眼睛、嘴巴、耳朵都是小小的。那么可爱又那么纤弱。一吸一呼之间,牵连着玲珑小巧的鼻子,细线般绒绒的睫毛微微翕动着,嘴角弯成一个月牙的弧度,像是在笑。这个丫头的出生,让妻子受尽了苦头,也让他白白紧张担心了一回,命到底还是硬,人出世了,还这般可人,模样也俊俏,不像头几个孩儿那般皮肤红红的、皱皱的、丑兮兮的样子。她似乎天生就是一幅美人坯子,粉嫩粉嫩,吹弹可破,让白守仁暂时忘掉了尘世烦恼,顿生出无限怜爱,于是他低头吻了吻婴儿的小脸,轻声关了房门,背着手往院子外面走去。
在村口,白守仁遇到隔岸王家村的王二。王二一见白守仁,那个热情劲就别提了,毕恭毕敬地作着揖,满口都是听着人舒服的话儿。王二是专门渡船过来找他的,听说他又添了个丫头,恭喜也不是,不恭喜也不是,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吉祥话儿,便硬拉着他去王家村吃酒。
王二的儿子要结婚了,他想请白守仁给写几副婚庆对联。
白守仁的书法是十里八村一绝,大伙都知道他的字写的隽永大气,一笔一画看似无意挥毫,方块汉字在他笔下却都活了,有形有神。而且白守仁饱读诗书,出口成章,写点红白喜事的对联不但通俗还雅致。于是,好像不约而同地,谁家的红白喜事上少了他白守仁的字就总感觉缺了点什么。
白守仁也不推辞,就和王二渡船去了王家村。王二家人早已备好笔墨在那里等着了,他一口气写了三五副对联,贴正门的、耳门的、新房的就都有了。乘兴还画了幅适合挂在正堂象征子孙满堂的通俗画儿,酒足饭饱,又半推半就地收了点好处,这才准备起身告辞。
王二一家人簇拥着将白守仁送到门边,一看天气,就有了下雨的征候,王二再三挽留说多坐一会儿,白守仁还是坚持要回去,王家的妇人只好备了伞具,王二将白守仁送到渡口坐船,雨点便迫不及待地从天上往下砸了。
江南的雨也有急的时候,在这浓春四月下如此急雨却是不多见。黄豆大的雨珠将地面砸出了一个个小坑,溅着水花儿,远近十里的绿烟红雾愈显得混沌不清,河面的水涨起来了,不复起初的澄澈碧绿,泛着浑黄,一浪赶着一浪往前涌,浩浩荡荡的,粗粗的雨线不停地在水上行云织梦。
王二将白守仁送进一条乌篷船内,看他上了船,摆了渡才离开。船行到河中心天上竟又开始电闪雷鸣,河水在人的视线里瞬间暴涨,一浪高过一浪,河面被阴云笼罩着,白守仁感觉头皮麻酥酥的,他更加奋力地滑动着橹,只想早点靠了岸。
船在接近芦湾的荷花塘时候,白守仁远远地看到在一丛芦苇和才露头的莲叶间,停泊着一条破旧的木船,船体被浪头和雨点敲打着,摇摇晃晃,但显然是被什么给牵住了,动也不动,兀自飘摇。
隐隐地,隔着风声、雨声、雷电声,他听到婴儿的啼哭。白守仁将船往近处靠了靠,才发现破烂的木船上空无一人,船舱内积了不少水,在船座上有一个裹着婴儿的襁褓。
“哎,是谁家造的孽。把孩子丢在这儿。”他无力地摇了摇头。知道自己也管不得那么多,正想划着船离开,终究有点不忍,心想这么大雨,河里又涨水了,木船很快会被水草缠住了,没准哪一个浪头过来,船里漫了水,没多久是会下沉的,船里的婴儿肯定没命。想到自己妻儿今天幸免于难,终究是老天开眼,何不做点好事,将船推到安全的芦苇荡中,至于其他,就全看老天造化了。
白守仁费力地扯掉裹在船身的水草和浪渣,船开始动了,借着浪力,他将船推到了一边,正欲离开,最后瞥一眼舱内的婴孩,赫然看到那包裹着孩子的天蓝色小棉被,总觉得眼熟。再定睛一看,那不是妻子在孩子出生前一针一线缝做的吗?孩子这会儿不哭了,一只脚蹬开被褥,小半个上身露来出,粉嘟嘟、白嫩嫩,眯缝着眼睛,雾一样的睫毛挤成了一条细线……这不是自家的孩子是谁的孩子呢?白守仁停止了划桨的动作,心头涌起了一阵悲凉。陡然想到是妻子知道他失望家里又添了个丫头,便知会吴妈背着他悄悄把孩子抱到船里随流漂走的。这样的事情在水乡不是什么新鲜事情,但发生在自己身上,白守仁有点接受不了,这与读书人的仁、义、礼、智、信相背离,让人觉得有点残忍。
白守仁浑身像是被雷电击了一下,好一会儿都没缓过神来,伏在船舱怔怔地呆了一阵。此时的雨小了些,如梦似幻悠悠地飘着,渐渐将他的身子也淋透了。白守仁费力地把自己的那条船绑在弃船上,弓着身子爬进载着婴儿的船舱,将孩子搂在怀里,他忍住涌在眼眶的泪水,从船舱里爬出来,给孩子掖好被子,并把小东西平稳地放在自己的船舱内,这又解开连着两条船的绳索,重新将船渡上,小船在细雨中摇摇晃晃地向着芦湾的方向驶去。
白守仁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搂着孩子,沿着村头往家走。还没进自家院子,就看到门口涌了一堆的人,在那里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有人眼尖看到了他,立马迎了上来。
“白先生,您可回来了,芦湾差点被我们翻了个遍都没找见您。”
“有什么事吗?”他疑惑地问,以为是白夫人抛弃婴儿的事情败露了。
“可不是出大事了,两条人命呢!真是造孽啊。”邻居瘸脚阿婆将拐杖在地上点的啪啪响,不停地抹眼泪。
“爹爹,对不住。是妹妹,妹妹在河边玩,用手够荷叶掉……掉水里了,救……救上来,已经……没……呼吸了。”大女儿香儿看到他回来,扑通一声跪在稀泥里,嘴角打着哆嗦。
白守仁将怀中婴儿丢给邻居,发疯似的冲进院子,看到空落的院内停放着两块木板,木板上蒙着白布,露出两颗小脑袋,白夫人和吴妈、还有一堆妇女围着木板哭得肝肠寸断。他顿时觉得天昏地暗,哇地喷了口鲜血,晕倒在地。
正在这时,雨越下越大,芦湾的河水还在涨,漫过荷花淀和芦苇荡,又淹过一些农田,澎湃的浪头像是要把这个小小的水上镇子淹没似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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