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明和我们的一段往事
贝明现在终于肯给我写信了。贝明说,已有十几年了,想想我们那时候的情形吧,我们看禁书,我们居然还谈女人,疯疯癫癫的,真不知道有多轻狂呢。接着,他向我追述我们是怎样地藏了胡老师的眼镜,使他变成了睁眼瞎而四处乱碰,追述我们是怎样地往一位女生的书包里放了一只死蛤蟆,令她高声尖叫……最后,他提到了那年冬天,提到了刘老师。他问我还记不记得那年冬天,还记不记得那年冬天里发生的事情。
我是伏在我的写字桌上读完这封信的。我准备马上给贝明回一封信,这封信将以那个冬天和那个冬天发生的一件事情为主要内容。
我想起来我是在那个冬天里的一节早读课上被刘老师叫去的。
刘老师出现在我桌前的时候,我正混在一片乱汪汪的读书声中偷看一对男女做爱。其实,我这样的叙述显得有些夸大其词,真实的情形是我当时正在兴致勃勃地阅读一部艳情小说。我正读这部小说的时候刘老师就站在了我的桌前。
刘老师用他的细长的食指在我的桌子上敲了敲,接着又敲了敲。我当时的错误在于误以为是我的同桌娅娅在捣乱,所以我采取的办法是理都未理。这样导致的结果是原先敲在桌面上的食指后来准确无误地敲在了我的头上。这使我觉得有些过分。就在我恼怒地抬起头想要发作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敢用食指敲我脑袋的不是娅娅而是刘老师。
我当时的恐慌可想而知。我顺手把书往抽斗里一塞,我说:刘老师。
刘老师细白粉嫩的脸上挂着让我琢磨不透的笑。他非常认真地看着我,就像面对一个有意思的字词,或是审视一段出了差错的病句。我不敢正视他的眼睛,我把目光投向了他油光水滑的分头。后来,我大约红了脸,我说我是在读书,所不同的是同学们都在大声地朗读,而我则是在不出声地默读而已。
刘老师对我的辩解似乎不感兴趣。他用敲过我脑袋的那根食指指了指抽斗,又指了指他的宿舍,然后,背转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我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我显得有些六神无主。剩下来的时间里我坐下又起立,起立又坐下。如此一番后,我终于抽出桌斗里的书往怀里一塞,贼一样地溜出了教室。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感到背后有个身影。还没顾得扭过头,我就听见贝明在叫我的名字。我转过身,我发现贝明人高马大地站着,鼻孔里冒出两股指头粗细的白气。他的可笑的两只帽耳现在竖了起来,直挺挺的,衬托得有几粒麻子的瘦脸有些狰狞可怖。我说贝明你刚才看到了。贝明说我又不是瞎子。我不好意思地朝教室里扫了一眼,又擦了擦快要流到嘴边的清鼻涕,这才把贝明往墙角拽了拽,贴着他的耳根保证:放心吧,我绝不说出书是你的。贝明剜了我一眼,说:可书是我借郝庆祝的,我到时候拿什么给人还呢?我嗫嚅着,我最后向他许诺我一定另想办法,绝不让他为难。贝明沉默了一会儿,叮嘱我要说话算话,然后又咕哝了一句什么,才气咻咻地返回教室去了。
刘老师的宿舍在学校西南角那排平房的最西头。我现在要到达他的宿舍得先穿过一个用砖砌成的菱形花园,再绕到会议室的后门,然后再经过那座新建的厕所才能进入到老师们的宿舍区。我抄着手,弯着腰,冬天的早晨的冷风拼命地透过我的棉袄往我的体内钻。我抖抖嗦嗦地走着,在经过厕所门口的时候我没有想到会碰到谭校长。谭校长边往出走边系裤带。他的不安分的红裤带垂了下来,摇摇晃晃的,看上去既像一只火红的蝴蝶又像一截流出的肠子。我朝谭校长的红裤带笑了笑,谭校长笑眯眯地朝我点了点头。
我来到刘老师宿舍门口的时候,下早读的铃声已在校园里响成一团。我看了看门牌上刘维斗三个字,终于鼓起勇气喊了一声报告。刘老师在里边说:进来吧。我轻轻地推开门,悄悄地走了进去。刘老师对我的到来似乎显得无动于衷,他坐在火炉边,一会儿极其认真地往皮鞋上挤油,一会儿又用刷子在鞋上刷来刷去。炉子里的火苗蹿得老高。上面的水壶盖嘭嘭地溢出一些水,滴到炉膛上发出烙铁烫在皮肤上的声响。我心里有些发毛,又显得有些无所事事。我当时考虑的是我是冲过去夺过刘老师的刷子替他刷鞋呢,还是勇敢地提起水壶替他灌好开水。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刘老师终于抬起了他那张白净的长脸。这使我当时有些莫名的激动,我感觉我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刘老师说:王进勇。
我说:刘老师。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我说:我错了。
刘老师嗯了一声,接着抬起右手,叉开五根修长的手指拢了拢快要垂到眼睛的长发,然后才朝他的单人床上指了指,说:坐吧,知道错就好。
刘老师的态度有些出人意料,这令我有些受宠若惊。我在他的单人床前扭扭捏捏了一阵,就把目光投向了他的床单。我把目光投向他的床单并不是我对他的床单产生了兴趣,而是想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放下我的屁股。刘老师的被子叠放在一角,蓝白相间的格子床单铺得平平展展。令我感到新鲜的是在床单的中间部分毫无规则地印着几团奇形怪状的图案。我当时想到我在贝明被子上见到的情景。贝明说那是他晚上睡觉时做了一个梦,早晨醒来后肚皮上凉凉的一片黏湿,被子上就印下了那一团“地图”。他还告诉我那叫梦遗,说是男子成年后一般都会有的。
就在我面对刘老师的床单浮想联翩的时候,刘老师又在那里催了。他说有啥好客气的,老师让你坐你就坐嘛,还愣着干啥。我赶忙掐断了我的胡思乱想,我说:谢谢刘老师。
看到我坐下来,刘老师点了点头,并顺手端起了桌上的茶杯。这使我产生了误解,以为他是要给我水喝。就在我启动双唇准备客气的时候,刘老师却径直将茶杯送到了自己的嘴边。所以,在他咕嘟咽下一口茶水的当儿,我咕叽吞下了一口唾沫。
喝完茶,刘老师把我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突然问我是不是共青团员。我没有吭声,我不明白刘老师为什么不提偷看禁书的事,却对这个毫不相关的问题情有独钟。见我没有立即回答,刘老师说:问你话呢?我说噢,刘老师,我现在还不是,不过我已写了申请呢。刘老师说好,写了申请就好,知道要求进步嘛。而后,他稍微停了停,弯腰拿起炉子旁的铁条往炉膛里捅了捅,坐直了身子,脸上就有一些严肃的意味,说:不过,现在我有几个问题要问问你,就看你能不能如实回答了。
我说行。
刘老师说好。
刘老师问我的第一个问题居然会和贝明有关。他问我:你和贝明是什么关系?我答:同学关系。刘老师说我知道,我是说你们的关系达到了什么样的程度,譬如说就像社会上流行的“哥们儿”,或是其他什么之类的。我说基本上可以这么认为,我和他一个村的,又在一个班,平时一块来一块去,晚上又同住一个宿舍,同钻一个被窝。刘老师说好,好。第二个问题是你平时有没有发现贝明和其他同学有不同的地方。我想了想,我说有。刘老师说噢,你说说看。我说贝明比我们班任何一个同学都高,身上的肉也多。再就是……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该不该说。刘老师说,怕什么,说。我吭吭哧哧地憋了半天,就把春上发生的一件事说了出来。那是个春日的下午,我和贝明到厕所里去小解。尿完尿,他不急着提裤子,却只顾低了头看。我催,他不理,还笑。我说笑啥呢。他说你看,你来看我这里长了头发。我走到他跟前,他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着,说怪不,我鸡巴上长了头发。我说毛,一边往他的裆部看去,果然就看到了一撮茸茸的黑毛。我感到吃惊,因为我敢肯定那个时候我们班任何一个男生都还没有长毛,像我,到现在还只一点儿嫩芽芽哩。刘老师笑了,刘老师说:怪熊。你再想想,贝明平常有没有什么异常表现,比如说胡说八道,对女同学动手动脚,或者在厕所的墙上掏洞或画画之类什么的。我说没有,至少我没有亲眼见过。刘老师说好,那好。你先再想想,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再找我谈。接着,刘老师又问我昨天晚上是不是和贝明在一起,都干了些什么?我说,我是和贝明在一起。下晚自习后我们打了一会儿篮球,之后,我们又准备到学校外的录像厅去看录像,后来,我嫌冷,我们就没有去。我们在宿舍里胡乱吹了一通牛,贝明说他肚子有些饿,我们就翻墙到学校南边的地里偷了两个萝卜。再回到宿舍的时候熄灯铃已经响了,我们就拉开了被子。刚要睡觉,贝明说他肚子疼,想上厕所,问我去不去,我说不去,他就一个人去了,等他回来我已睡着了,就是这么回事。当然我还顺便就偷萝卜的事向刘老师作了检讨。
贝明是几点上的厕所?刘老师问。
我说:大约是十点半左右。
刘老师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他表情既显得满意又好像有些美中不足。他沉思一会儿,说很好,你是一个诚实的学生。老师就喜欢诚实的学生。今天和你的谈话不要向任何人说起,记住,这可是对你的一次考验啊。
我说放心吧,刘老师。我跟谁都不会说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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