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别离:任珏方中篇小说》:
人们带着恐惧解读母亲的举止,以为母亲用命来进行挑衅。命,世上还有甚重过命呢。在人们看来,母亲发出了最毒的诅咒。那时,村庄里几乎没人能懂母亲。长大后,我才想明白母亲为什么要穿件红衣去上吊。
那日,我舅在学校,姥爷独自在家。姥爷没去看她上吊的女儿。被胡蜂蜇了般,姥爷疼得没了心智,面对甚是糟糕的事实,手足无措。挂在树上的母亲,以及忽然出现的我,都重重锤击了他。我母亲高傲地挂在树上,固然让姥爷始料未及,但还有一件更让他万般惊讶、咬牙切齿的事,让他挣扎。满村人都涌去看我母亲时,姥爷闭门在家,正犹豫彷徨着,要不要杀人。他要杀的人是我。我像一把狗屎,被母亲扔在他脸上,让他愤懑和屈辱。姥爷没想到我母亲能做出如此鬼迷心窍的事——瞒着所有人,把我生养下来。那时,我被一块略显肮脏的襁褓包裹着,饥饿和委屈让我不断地尖声哭泣。姥爷把一只粗糙的手按在我嘴巴上。手掌皮皲裂,像砂石般刮痛了我的脸颊,让我哭得更加厉害。姥爷的长脸黑着,用凶狠、恶毒的目光瞅我。目光有时是一把斧子,有时是一根棍子,往我的脸上砍、打。
姥爷要杀我易如反掌。只要把大拇指伸出,按住我鼻孔就行。姥爷试过这么做。但在我满脸通红的时刻,他放弃了。那时我的脸也似秋日的一粒红枣,眼见要一命呜呼。我忽然看到姥爷的瞳孔里,瞬间有一团红色烟雾弥漫。继而他张大嘴巴,脸上露出恐怖不安的神色。姥爷在最后一刻饶恕了我。过后,他多次试着把手掌捂在我脸上,但勇气越来越衰,最终没了。姥爷一下便老了下来,像夏日枝头光鲜的树叶,碰到秋风便蔫掉。姥爷那时才四十多岁,数月之内有了半头灰白头发。从此开始喝酒。一身酒味。喝多了,就拿眼光扎我,用食指沾上酒放进我的嘴里。那时,我被姥爷放在一只箩筐里养着。
那日,母亲在树上吊了整整一天。没人到镇上去报案,他们都避之不及。入夜,闻讯回到村庄的舅一人打着手电,在枣树下烧了一堆纸,然后爬到树权上,割断了母亲颈上的绳索。啪的一声,母亲跌落在树下的那团黑里。舅跳下树,把硬硬的母亲抱起,放到板车上出了村庄,往几十里路外的火葬场去。母亲如同父亲一般,没有一场葬礼。那夜,没有星月,夜像块严密的黑布在舅头顶上铺着。走出十几里路,黑瘦的舅才歇下脚。舅坐在板车拉把上喘粗气,然后伸手抚摸了我母亲的脸。
在村人的记忆中,母亲活在世上的最后一年,举止失常。我父亲被毙后,母亲不顾姥爷反对,衣着光鲜地在村里村外走动。总是会招来人们狠毒的骂声。那些骂声像从地下钻出的草,广袤,无处不在。母亲每一脚都会踏在上面。人们把母亲的举动当做一种挑衅。他们在刑场上目睹我父亲亡命时,母亲情不自禁地笑。呵呵,呵呵。母亲掩面,双肩抖动,在刚倒地毙命的父亲尸体前,忍不住笑出声来。母亲这一举动,彻底改变了她受害者的身份。人们不再给予母亲同情、宽容。再在村里遇到母亲,或低头,或侧脸。待擦肩而过,便把骂声甩将过来,像口痰砸向母亲。各种难听的话都有。害人精、扫把星、龌龊婆、狐妖……不知礼义廉耻。在他们看来,母亲应羞愧地闭门不出,或干脆亡掉。但母亲没有丝毫羞愧神色。她每日穿一身色彩鲜艳的衣服,平静地挽着竹篮上菜地、到池子里洗衣淘米,好像日子没有起过波澜。失之毫厘的幸福,被强奸的痛楚,与她有关的两条人命,在母亲脸上看不到一点痕迹。唯一的变化是,母亲她不再言语,对别人的骂声无动于衷。人们为此鄙视和诅咒她。但母亲一旦产下我,便把自己无干净净地挂在树上,给那些谩骂做出了回答。一个很高傲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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