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创作跨度13年的长篇小说,吸纳使用吴语。其中,主人公是浙北地区的乡镇少年,孙智正截取了他们自幼时至高考志愿填报为止的生涯——然而,这并非“地方志”或“个人志”。《南方》愉快、单纯,具有惊人的延展能力,它自觉地缺少了他人有意无意添加进写作的部分,将写作推向自由;同时,以一种最浅明而无可限量的方式契合了“现实”。这是一股令人振奋和惊叹的流体,展示着崭新的当代汉语气象。
我有用文字复制一生的想法,先是写了《青少年》,简单地说,这是一个一刀不剪地长达50万字的长镜头,接着是《句群》,它像一些特写,我会写到死。然后是《南方》,如果说《青少年》是线性的,那么《南方》就是“网状”的。我不太关心在《南方》里写了什么,不关心是不是用了方言,不关心是不是介绍了南方的风土人情,不关心是不是“乡土文学”。这些“文学的关注”都不是我的关注,我只是用了这些“素材”把文字排列起来,排列文字是我最终的目的。我认为最好的叙述就是平铺直叙。我想把我一生写的全部组成一本书叫《一万页》,《南方》是其中的一部分。
——孙智正
《南方》采用精美布面书脊硬精装,附赠封面原图彩色画家绘制明信片,与内容相得益彰。
全书分为四章,每章约20节,合计82节。
癞头婆生了两个囡都不癞头。一颗星,格楞登,两颗星,炒油瓶,油瓶漏,好炒豆,炒得三颗乌焦豆,一颗香,一颗臭,一颗给癞子他妈做癞头。嗯咳嗯咳妈要豆,什么豆,罗汉豆,什么罗,三斗箩,什么三,破雨伞,什么破,斧头扒,什么斧,状元府,什么状,油车幢,什么油,芝麻油,什么芝,白花猪,什么白,桕子白。
我妈和春花、春燕一起去渠道摸黄蚬,春燕讲说话新昌口音,新昌有大佛寺。我妈带我去,开头很好玩,一下午泡落来,就厌出了。渠道底抓把烂泥上来,把黄蚬挑出来放进面桶里,烂泥掼回水里,烂泥冲开来,像冲药一样像水里起了一阵雾。面桶浮在水上,我们摸过去一段,就拨一下让它跟过去,还要小心不要氽远了,渠道里的水觉不出氽,一不留心就越氽越远。黄蚬摸出来,放在面桶里先养两天,等肚皮里的烂泥吐出来再说。黄蚬壳张开,露出里头的肉,手指去碰碰,壳马上闭拢来夹住手指肚,也不痛,黄蚬壳把自己的肉都夹了。螺蛳也不能马上吃,也要等它们把烂泥吐掉,渠道里螺蛳不能吃,样子和塘里的螺蛳不一样,屁股在外尖,她们说是钉螺,钉螺不能吃,吃了要得血吸虫病。有人用簟畚插一畚斗烂泥上来,慢慢挑烂泥里的黄蚬,也用螺蛳趟趟。有些人说,螺蛳趟趟上来的螺蛳,都是塘底烂泥里的,不好吃,茂盛摸的螺蛳才是真货鳅,石头缝里的。螺蛳趟趟上来沙泥石子烂鞋头,再倒回塘里。京海澎冷水浴时石头缝里摸鱼,鲫鱼也摸得上来。京海和周海打架,两个人站在塘里打,京海比周海矮一头,被周海拷出鼻头红血,没叫,仰着头还打,周海反倒先叫唻,氽眼泪水,往脸孔上泼水想遮。两个人被大人拉开了,周海喊,下次别让我碰着下次别我碰着。带着哭腔。京海说,随时随地。尼姑庵外头长着一圈树,有些树结的东西好吃,汉强爬到树上,掼下一串串籽,我和哥哥树下捡,那些籽吃起来麻麻的,汉强窝里人喊他卵袋,他有四个姐姐,汉强有节手指短了一节,他窝有只麦面机,他说小辰光手被皮带卷进去过。田堘边头有种草长一颗颗红红的东西,他们说是蛇子,蛇生的,有点酸有点甜。我怕蛇,他们说看见蛇不能指着蛇说蛇哪蛇哪,夜里这支蛇会跟你归窝去。不小心指了,要别人先哈哈头个手指头,砍一下你刚才指过蛇的手指头,这样蛇就不会跟你归去了。蹲在地上大便,曲蟮吐气哈了麻屌,麻屌肿起来,鸭娘含含肿会退落去。大人讲滩头时说,山里手割破了,长茅草的汁止血最有效,草叶嚼嚼糊吐出来糊上,血马上止牢不出唻,尿浇烂泥止血也很有用,还有鳖子麻油,手指脚趾戳了刺,挑不出来,抹点鳖子麻油就好了,会沁进去把刺逼出来。我妈说她指甲缝里戳进一根刺,挑不出来,去金火窝掭了点鳖子麻油,刺什么时候掉掉的都不晓得。蚊虫叮了涂唾沫,肿块会退落去。二阿叔和人合包了一只挖沙船,在黄泽江上挖沙,铁畚斗一畚斗一畚斗江沙挖上来倒落来,那么多黄蚬,根本来不及捡,第二畚斗又来了,二阿叔说捡不及算了,小心人埋进去。二阿叔说一畚斗就有一方。全化后头有座电站。去全化小姑婆窝做人客,她泡米海茶出来,她做十,最后上了碗八宝粥,大家抢着吃,景景抢得少了叫了。外公做十,谢慕有个亲眷来,带着两兄弟,年纪跟我和哥哥差勿多,大家小人坐一桌,弟弟擤鼻涕没甩在地上,挂在桌档上,他哥哥看见了说,怎么这么腻心啦,挂在这里,他用筷头把鼻涕卷起来。我们看得恶心杀,又笑杀,我和他弟弟追逃,绕着外公窝屋逃,我追上去推了他背心一下,他差点掼倒。发财在电站上班,江边有玉石,不大捡得到,白白的一块一块,撞一下出火星。二阿叔给孙杰做了把木头大刀,站都站不稳,擎着大刀来斩我,我拿扫帚和他打,有时把大刀夺过来玩。我有一把塑料大刀,我爹买的,红颜色的,我坐在三角档里去城里,我爹先给我买了这把大刀,大刀挂在车头上,我还坐在三角档上,脚已经坐麻了,我爹把好把脚,进店里买油去了,喊我车望牢。精钢很喜欢这把大刀,我俩出去玩,他拿去玩,玩一会儿,我要归来玩,他调排我,跳起来把刀插在草蓬上,我跳起来撩都撩不着。精钢比我大两岁,过了两日,他娘娘也给他买了把大刀,绿颜色的。我做夜梦他娘娘跌倒了,颞壳头戳在一根钉头上,死掉了。我俩拿着大刀斩来斩去,斩烂泥斩砖头。我在操场玩烂泥,烂泥掼得干干的四四方方的一块一块,塑汽车玩,汽车轮子不好塑,歪歪扭扭的塑不圆,我要又平又圆的,用树枝当车杠串起来,一干就裂开了,做好的汽车我们也拿大刀砍。过了些日子,大刀把那里脱开来了,才发现刀原来是空心的,壳很厚,好灌水玩。我和精钢玩路过我窝,我想炸屙逃归窝寻我妈,我妈在房间里做洋车生活,她在痰盂底垫了几张草纸,痰盂很凉,刚坐上去时屁股一圈冰凉冰凉,精钢站在边头看我炸屙,等我,我妈拿出几块糕干给他吃。我还太小,蹲坑头坐马太高,怕掉料缸里,平时蹲路边炸屙,拉完叫狗过来吃,狗一边吃一边伸舌头舔粘在口鼻上的屙,只要活嬢看见我蹲路边,她就会说,唷,又在放路灯唻。尿就撒在那棵水杉后头,大小人都这撒那里,这棵树二阿叔退伍归来种的,长得笔直越来越大越来越高。小嬢说,孙杰胆子太大了,她看见孙杰在三爷爷菜园那里跐水玩,看见有支蛇钻进屋基洞里,尾巴还露外头,他抓着尾巴把蛇抽出来,蛇返过来要缠他手,他把蛇往墙上甩,甩在墙上,把蛇甩得麦糊,这支蛇被他甩得越来越短,她看得腻心死了,好像差勿多每户人家屋基里都有蛇,家蛇,家蛇不好杀,杀了对窝不好,也有人说蛇子有毒,反正那在外红的颜色我也不喜欢。有些日子我想往兴亚喝的水放机油把她药死,机器厂窗口那里有罐机油,我妈洋车那个油斗好去吸点过来。我还想在烂泥地里挖个洞,趵子掉进去,别的人捡不出来就我捡得出来,我突然来了这样的想法,就好像我老些干过、听别人说过突然回忆起来一样,很激动,想真的去挖时又不晓得该怎么挖。
《南方》矫正了人们在回忆往事生活时的语气,至少是矫正了我们所熟悉的文学作品里不可避免地弥漫着的、一旦进行回忆便开始负重的语气。
——彭剑斌(小说家)
《南方》的语言,减少近乎零,除又除不尽,蕴含极大的力量,好像它是这个世界永恒的剩余。
——芬雷(评论家)
当我们看到这样一个小说(如果仍能称它作小说的话)去掉了“结构”和“全体”的意识,剩下被我们看到的就仅仅是写作本身:它所有流畅的痕迹,一个不知道要去哪儿的没有故事的故事,换句话说,一个永远无穷尽的故事……我愿意称它为语言的即兴,它具有诗歌的一些特征,同时显示出诗歌式的写作动力:与语言一同延展的自由和快乐。
——AT(诗人)
在孙智正身上,体现了“专业”“工匠”的特质。这也是孙智正写作进入自觉阶段的表征。当然不仅于此,孙智正的写作实则超越了自觉,进入了自然的状态。
——赵志明(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