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
这一年,北京城的秋天显得特别的短。八月十五还没到,几场连天的秋雨过后,街边巷口的树木已经黄叶纷落,紧跟着又落了几场霜,一下子天光气候已经像是初冬,而且每天都是冷雾弥漫,根本见不到那种蓝天清澈、金风爽飒的天气。
街道上,往年这时节还很少见的骆驼队已经从门头沟进了京城,驼背上负着小山似的煤包,驼铃当当,驼蹄踏踏,驼鼻喷着股股白气,慢慢地把冬天的气息驮到了北京。
北京人念旧,虽然早前已经把“顺治门”的名字改为“宣武门”,可北京城的老百姓还是喜欢叫它的老名字,就像一直管“崇文门”叫“哈德门”,管“朝阳门”叫“齐化门”一样。而且这个习惯已经到了根深蒂固的程度,甚至两年后,南京国民政府一道命令,把“北京”改成了“北平”,可在老百姓嘴里,依然叫它“北京”。
老人们讲,这顺治门是死门,大门洞顶刻着三个字“后悔迟”,所有秋后斩首的犯人都要经过这里押往“弃市”菜市口。唯一变化的是,中华民国已经不再用大刀砍头了,上来就直接枪毙。
那两年被枪毙的犯人特别多,可里边的大盗土匪却没多少了,大部分是闹革命的青年学生,每当被送往菜市口行刑时,学生们都被捆绑着坐在敞车上,背靠着背闷声不语,就这么沉默着直到死的那一刻。
虽然说枪毙学生远没有枪毙土匪大盗有意思,可每逢听到消息,从顺治门到菜市口这一段路还是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整个场景就像厂甸庙会一样热闹。小贩们推出各种小吃和玩意儿大声叫卖着,有的人也早早租好临街酒楼的二层靠窗的位置,和朋友们一边吃聊,一边等着窗下的刑车经过。最兴奋的是那群半大孩子,他们就是义务的宣传员,一路跟着刑车跑着,嘴里还不停地喊着自编的歌谣,声音合在一起,能把窝在宅院里不知情的老百姓都叫到街头。
八月初二这一天,北京的老百姓遇到了一件好久未有的大事。就在三天前,京师警察厅贴出告示,罪案累累的飞天大盗黑燕子要被押往菜市口枪毙,京师警察厅厅长田逢济亲赴法场监斩。
黑燕子,这是个传奇般的名字。短短一年里,京城很多富商显贵的家都被他光顾过,无论宅院被守护得多么天衣无缝,都会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然后洗劫一空,这令警察局的侦探们头痛不已,最后不得不悬赏两千块大洋缉拿他。
说来捉到黑燕子也是巧合。传说他一次得病高烧后昏迷不醒,他的一个小兄弟请来了大夫,这个大夫给他治病时无意中听到他嘀咕出自己的身份,然后就偷偷报了警。毕竟两千块大洋是个大数,不吃不喝治一年病人也挣不来的。
听说午时三刻要在菜市口枪毙黑燕子,而且京师警察厅厅长田逢济亲自监斩,北京人显得特别兴奋,都想看看这个大名鼎鼎的飞天大盗长了个什么样子,全身的筋骨是不是像传说中那样能够随意伸缩。最主要的是,临刑前唱戏骂人的江湖大盗远比那些闷声等死的革命学生要好玩得多。
天气还是十分肃冷潮寒,清晨的大雾一直没有散去,太阳在雾霾里时隐时现地穿梭着,发着惨白的光,整个北京城显得沉重且压抑,没有一丝生气。而南城顺治门外却像赶集一样热闹,早饭刚过,看热闹的人群已经聚集在顺治门到菜市口的沿路,小报记者高举着照相机找有利的位置,小贩们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叫卖着,加上孩子的哭声、闲汉们的叫嚷说笑声,乱哄哄吵成一片!
那群半大小子又开始窜跑着大声地报喊黑燕子囚车的最新进展情况,而且乐此不疲。
“出红差喽!出红差喽!今天枪毙大盗黑燕子,囚车已经出了京师警察厅了!好几十的军警押着哪!”他们连宣传再报道地喊着。
听到之后,人们你传我、我传你地互相转告,不一会儿工夫就传到菜市口法场这里。
因为菜市口法场是终点,所以人也最多,所有消息到这里汇总后再加上个人想当然的推测,最后变成人们兴奋议论的话题。
一袋烟的工夫,又有个消息传来。
“黑燕子没锁在木笼子里,用敞车拉着呢,十多支大洋枪指着脑袋,听说大筋给挑了,刚过了头发胡同!”
听到消息的人都惊奇地议论,有个剃头的叹气道:“完喽!不管你多棒的一人,就算武功再高,兹要脚筋一挑,整个人立马就瘫,脑袋也耷拉了。你们不知道啊,咱们大活人平时走路蹦跳,都指着这根大筋揪着劲呢!”
听了这话,人群里发出一阵叹息议论。
又过了半个时辰,新的消息来了,一个眼神兴奋得发光的叫花子大声喊:“黑燕子是个大胖子,不是传说里的小瘦子!囚车刚过南教堂,马上就到顺治门,警察厅厅长没坐小轿车,骑了匹大红马!”
人们惊讶万分,因为传说中黑燕子是个矮瘦的小个子,大致模样就像《水浒传》里的“鼓上蚤”时迁一样。
“不会吧,又他妈胡说,怎么会是个胖子呢,应该是瘦子才对!”有个年轻人一脸不信,拉了一下同来的三个伙伴,“走,咱们迎过去看看。”
临近顺治门,看热闹的人群黑压压簇成一片,拥着两辆敞车向前蹭走,扛着枪的巡警们喝骂着开路,推搡着拥上来看热闹的人群。
头发凌乱、胡子蓬长的黑燕子被用桐油浸泡过的粗麻绳捆绑得结结实实,也并没有像传说中那样被挑断大筋,只是盘腿坐在敞车上,后背插着长长的囚板招子。他靠在身后两个要被枪毙的学生身上,脸已经醺红,看来沿路已经喝了不少商铺献的送行酒。他一脸满不在乎的模样,一张大嘴时而撇着,时而嘿嘿地得意傻笑,像是打了胜仗班师回朝的大将军。他看见一个看热闹的年轻妇女在给怀里的孩子喂奶,便阴阳怪气地大声调侃道:“我的亲妹妹哎,小胸脯够白的嘿!”看热闹的人群就喜欢这样的死囚,立刻大声笑着叫起好来!
那个妇女脸一红,也不计较,背了一下身,向他啐了一口道:“不要脸的死鬼,活该你挨枪子儿!”
“哈哈哈哈!”黑燕子得意地笑着。
人群里的闲汉趁机大叫了一声:“好汉,唱两句嘿!”
“对对对,唱两句,唱两句!”更多人一起附和,包括几个半大小孩。
“还想听?那……再唱两句?”黑燕子拿了一下腔,侧脸问道。
“好!唱!唱!唱两句!”
“好!”黑燕子甩了甩头,怪腔怪调地大声清了清嗓子,扯着脖子号出一段河北梆子:
忽听得谯楼上响起更点,
倒叫我田玉川左右为难!
男和女同舟船多有不便,
大姐她为救我不必避嫌。
月光下把大姐仔细观看,
渔家女只生得亚赛天仙。
他父女无辜地遭此大难,
害得她孤单单甚是可怜。
她虽是渔家女聪明有胆,
退官兵救我命恩德如山。
我为她她为我真情一片,
陌生人反变得休戚相关。
倒不如我二人结成亲眷,
做一对好夫妻恩爱百年。
我有心上前把大姐呼唤,
危难中怎能够提及姻缘。
闷悠悠对流水左右盘算,
何日里出苦海再见晴天。
他韵味十足地唱了这段《蝴蝶杯》,把一个春心荡漾的落魄公子唱得别有韵味。声音刚落,人群的气氛又到了个大高潮,叫好声大起,大家不顾巡警的推骂,眼睛不离黑燕子,脚下蹭着踩着拥挤着,跟着囚车往前走。
过了顺治门,街头已经被人群挤满了,街边许多商户纷纷截住囚车,给黑燕子披绸子和敬酒食。
每接一份送行礼,随车跟着收尸的杠房伙计就大声帮着喊出:
“德瑞祥绸缎庄给好汉披红,九尺大红绸喽!”
“东顺居谢老板敬好汉莲花白老酒三大碗!”
“致丰斋马老板敬好汉羊肉面一碗、酱牛肉一斤!”
“瑞宜轩鞋帽店送好汉呢子礼帽一顶、圆口布鞋一双!”
“徐记寿材铺送好汉松杨老木棺材一口嘞!”
囚车走走停停,黑燕子一边大声道谢,一边吃喝着送来的酒食,不出一里地,敞车上堆满了食物酒碗,吃剩的东西乱糟糟地堆在一起。黑燕子喝得满脸通红,身上挂满了红绿绸布,脑袋上歪戴着那顶簇新的呢子礼帽,显得滑稽又悲壮。
快到菜市口了,黑燕子身后的一个学生突然呜呜哭了起来。
黑燕子侧头骂道:“哭什么哭!不许哭!堂堂的大老爷们儿,死就死了,别临死了还让人看笑话!还老说自己是新青年,闹革命时的胆子哪儿去了?闭嘴,学学我……”他看了看左右,咧着大嘴大声喊道:“老几位!二十年后,爷们儿又是好汉一条嘿!”
“好!”人群热烈地回应。
黑燕子已经大醉,眼看菜市口就要到了,又见头顶惨白的太阳已近天中,他运了运气,语气激昂地大声喊道:“各位老少爷们儿,人死留个名,我说着,你们听着!”
人们不管他说的啥,一律接道:“好!”
黑燕子道:“我,江湖人称黑燕子,大名魏五,河间府任丘县人,光绪九年生,干过义和拳,杀过洋毛子,平生没干过坏事,偷的盗的都是官老爷和黑心商人的昧心钱。今天被砍头,我认了,妈的也活得过儿了,山珍海味吃过,绫罗绸缎穿过,官姨太太的大白屁股我也摸过,你们说,值不值呀?”
“值!”
“值!那就给爷们儿喊个好儿嘿!”
“好!”
黑燕子很是满意,又扯着脖子唱起戏来。他的囚车车队最后边,警察厅厅长田逢济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衣装齐整,一脸严肃。他似乎被囚车的行进速度弄得有些焦躁,吩咐副官上前去催一下。
终于到了菜市口刑场,看热闹的群众已经被好几十个警察拦在圈外,远处的房顶墙头和树上也爬满了人。
六个刑犯被推跪到法场中央,其中那几个学生已经沉默不语了,只有黑燕子醉醺醺地摇晃着身子看着四周,独自嘿嘿醉笑着,一脸得意的不吝神色。
警察厅厅长田逢济坐在从鹤年堂借来的太师椅上,拿出怀表看了一眼,侧头问副官:“吴副官,差不多了吧?”
吴副官欠了一下身道:“厅长,还有半个钟点儿!”
田逢济点点头,说道:“那先验明正身吧,验完喽,老规矩,午时三刻行刑。”
“是!”吴副官一敬礼,跑到两个手下跟前,吩咐去给囚犯验明正身。
两个警察走到六个犯人跟前一一问话,菜市口刑场一下子安静下来,看热闹的人都想听听问的是什么内容。
其实问话就是走个形式,无非让囚犯承认自己就是本人,所以不一会儿工夫,验身完毕。
吴副官回来报告后,田逢济微微点点头,遥望了一眼远处的黑燕子,吩咐道:“去,把黑燕子架过来,我有话问他。”
吴副官赶忙叫了几个巡警把黑燕子架到田逢济跟前。
田逢济低头看了看黑燕子,显然被他的酒臭气醺得难受,赶忙掏出一条白丝手帕捂着鼻子。
黑燕子一脸得意地笑着,抬头醉眼迷离地看着田逢济。
田逢济咳嗽一声,拿开手帕,欠身低头道:“黑燕子,你是一条好汉,今天就要上路了,我也不跟你打什么官腔了。跟你说句实话,想当年家父瑞德公也是在这里被慈禧砍了头的,为什么你应该知道,就是怹和义和团一起杀过洋人,最后当了朝廷的替罪羊,所以我对义和团出来的好汉都有亲近之感。要不是你偷了杨督军的‘玉蛤蟆’和‘翡翠山’,又杀了他的五姨太太,我肯定会想办法保你不死的,可现在没有办法了。这样,你说说,还有什么未了心愿,看在家父和义和团的渊源上,我定会帮你办到。”
黑燕子嘿嘿一乐,点点头,似乎清醒了许多,道:“好!你也是条汉子,我黑燕子犯在你手里,认了!你父亲瑞德公我见过,我那时刚刚二十岁,和他一起在廊坊杀过洋毛子,他当了替罪羊是朝廷无能,这事谁也想不到。今天你跟我说了这些实在话,我反而没有什么让你费心帮忙的了!”
田逢济点点头:“那就好,你就安心上路吧,枪毙时张开嘴巴,那样不致毁了面貌,能保你个囫囵全尸。”
黑燕子点点头,看了眼身旁巡警手里的长枪,叹了口气:“枪,是个好东西!想当年我的很多弟兄都死在这洋玩意儿上……”他顿了顿,突然说道:“田厅长,兄弟我又想求你一事了。”
田逢济一愣,看了眼左右,压低声音问:“什么事?说。”
黑燕子傲然地梗了下脖子,语气坚决地道:“你还是砍了我的头吧,我觉得那样痛快,像个好汉的下场!”
田逢济没想到他会求自己这件事,当下也是一愣。
黑燕子又说:“你不知道啊,虽然我们的长矛大刀比不了洋枪这玩意儿,可我打心里一直就瞧不上它。你还是找个砍头的直接砍了我的脑袋吧,我也想知道一下,我这一腔子热血,在午时三刻阳气最旺的时候,到底能喷多远。”
“好汉子!”田逢济情不自禁地夸道:“这事我答应你,吴副官……”
吴副官欠身:“厅长。”
“去,在附近找个刽子手,一会儿伺候好汉上路!”
“是!”吴副官应声跑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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