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八旗(1):拉林河阳》:
穆隆阿在人世间活了九十九岁。九九归一,是个吉祥数。
老人觉着自己在阳世时Et无多,开始拒食五谷杂粮了。他把在松峰山、刀劈砬子采来的白灵芝、野棒槌、长寿草,叫孙媳妇每Et里混搭着煎煮一锅,顿饮三碗,直喝得通体淋漓,脸冒紫气。如此半个月,老人开始趺坐入定。试试,仍有微弱的鼻息。又过三日,老人突然开眼,呵呵笑出了声,把守在身边的儿孙吓了一跳。儿子与他说话,老人不答。再试鼻息,已然全无。老人竟遽然长逝了。一抹调皮的微笑,还在嘴角上挂着,看起来竟似儿童。
老人去世当日,古城子出了几件异兆。先是穆隆阿的老宅,无端涌出一阵异香,既非灵芝也不是棒槌,有点儿檀香木的味道。随后在古城子东南观音寺上空,蓝哇哇的天空起了一朵祥云,云中隐见观音显形。观音手持净瓶,伫立在云头上有一炷香的工夫,悄然隐形。善男信女们趴在随处的地上,冲着云端磕了无数个响头,整个古城子回响着诵经的声音。接着,旗衙门跑进一只麒麟,旗丁费力追捕,麒麟跃上房脊,并不急于逃走。一个冒失的旗丁拉起硬弓,把箭镞对准了麒麟,被协领大人挥手喝止。麒麟冲着衙门点了点头,跃下屋脊不见了。如此吉兆让协领大人大喜过望,释放了狱里罪行较轻的囚徒。
穆隆阿的心里守着一个大秘密,至死未透露半句。十五岁的时候,他一时冲动,在老家抓帽胡同救了被夷灭九族的钦犯陈德家十岁的荷儿。
嘉庆八年闰二月二十日。有了闰月,春气已经浸透了京城。清晨,融融的暖日斜照在抓帽胡同的墙上,枯井旁的老柳,老干新枝染上了活泼的新绿,丝绦如烟。枝条上的毛毛狗一嘟噜一串的,鹅黄嫩绿得让人心里痒痒。穆隆阿把家里的水缸挑满,收拾得了垃圾,跑去胡同口和几个哈哈珠子…抖空竹。这一带,他的空竹抖得最好,能抖出“流星赶月”、“盘丝跳绳”、“双跳空竹”、“横空出世”这些高难度的花样。其次是黄五爷家的载钦,会玩“左右捞月”、“背后捞月”、“张飞翩马”、“倒挂金钟”;再次是大厨陈德家的禄儿,擅长“二郎担山”、“哪吒蹬轮”、“鲁班拉锯”、“金猴翻杆”。三人同岁,生日都很特别,穆隆阿四月初八,载钦四月十八,禄儿四月二十八。萨满太太说,他们三个都是庙门没关住逃出来的小鬼。果不其然,小鬼命硬,一个克死了阿玛,两个克死了讷讷。
禄儿自从死了讷讷,已有几个月没出来玩了。一出正月,被他阿玛陈德送给做绸缎生意的崔回子当了随僮。满洲上三旗的哈哈珠子,给回子当下人,若不是穷得掉了底儿,断不能跌这个份儿!陈德也是实在摆不起上三旗的谱儿,顾了脸面就顾不了肚子。看着偶尔回家的禄儿脸上灰呛呛的不见血色,陈德恨不得捏碎了崔回子的卵蛋。但终归只能咬咬牙,叹息一声。这怨不得人家崔回子,要怨也只能怨他这个当阿玛的不争气。
大家正玩得高兴,看街的黄五爷施施然溜达出了大门楼。黄五爷一手提着鸟笼,一手玩着鹰嘴铁核桃,虽说是个看街的杂役,却摆着王爷出行的谱儿,一步三摇,睥睨一切的样子。哈哈珠子们吓得收了空竹,垂手靠边站立,候着他老人家过去。黄五爷有数不清的揆程“’礼数,他环顾一下几个哈哈珠子,在街心站住了,咳嗽一声,张开油渍麻花的大嘴,喟然而叹:“嗔是的…,你们这群小王八羔子啊,都多大了?文不习国语,武不练骑射,不农不商,闲居坐废,我爱新觉罗的大清江山啊……”黄五爷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表情,说了半截话,不说了,忿忿嘈嘈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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