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初霁的早上/
1
六月末,苏城的地铁三号线正式动工修建。
因此,常常没有任何通知和征兆就突然断电。黄昏的时候,家里又是倏忽一暗。楼下性格暴躁的邻居顾太太和她的牌友们又开始破口大骂,昼夜旋转的麻将机可能已经让她们垒牌的技能丧失殆尽。
后母廖琴在厨房里自言自语:“哦哟,幸亏饭煮好了。”
良辰做姑娘的时候从来没有帮后母廖琴整理过家务、烧过饭,结婚以后,自己有了家庭,才能心平气和地换位思考,觉得自己确实没有女儿的样子,不怪后母廖琴为满腹的牢骚找出处。
吃饭的时候,父亲夸后母廖琴的豇豆腊肉烧得好。
后母廖琴说:“你就光顾着吃,现在的豇豆涨到什么价你知道吗?”
良辰吃完了就默默地回到房间里。
隔着门,她还能听到后母廖琴喋喋不休的声音:“你们爷儿俩什么时候把我累死了,就知道生活的难处了。我从早到晚买菜、烧饭、洗衣服,你和你姑娘什么时候吱过一声?有个姑娘等于没有,早嫁早好。”
厨房太暗,父亲后来为洗碗的后母廖琴打手电筒,以示赔罪。
一个火炉城市,夏天没有空调,可想而知有多难熬。良辰在床上翻来覆去,烦躁不安,南国打来电话时,她便一翻身坐了起来。
无非是些耳鬓厮磨的情话,但是聊天时因为专注却清凉很多。有了实践,她就不再怀疑古人所说的“心静自然凉”的道理了。可是一挂电话,立刻又如进了蒸笼一般。
热有热的道理:一是天热;二是苦于她和南国的事还没向家人宣布,并且为何时公开纠结不已。
她带上洗漱用品去了马丽家。
2
良辰家所在的这一片,路灯全部熄灭,她骑着单车在最后的一点儿天光里前行。路两边有地铁修建专用屏障高高地耸立起来,连绵不断,仿佛河浪。
她在马丽家门口敲了半天门,马丽才披头散发地跑来开门。良辰一抬眼看到里面的何先生正故作镇定但还是略显拘谨地向她打招呼,她才恍然大悟。她换拖鞋的时候背着何先生向马丽递了眼色,马丽拗不过她的挑衅,抿着嘴眨眨眼点了点头。
何先生说:“良辰来玩,我就不打搅你们了。”
良辰看到了何先生悬挂在阳台上的内衣,洗漱台上也有他的剃须器具。她问马丽:“你这架势是要怎么的?”
“结婚啊。女人又不是酒——酿得越陈越好。”马丽盘着腿坐在床上喝刚榨的橙汁,良辰也走过去坐下。这床褥还热乎着,隐约带着一点儿半干的潮气。
她又问:“他那两个孩子呢?”
马丽的那口橙汁在嘴里迂回了半天,最后一鼓作气地顺着食道淌下去,说:“照单全收。”
后母廖琴知道了马丽即将结婚的事,本能地拿出反讽的腔调:“二十七八岁的女青年,结婚不是什么新鲜事,还没结婚的就稀罕了。”
良辰没和她争执。
良辰读高二那年,男朋友送她回家并在街角吻她,被后母廖琴看到,那天晚上她一到家后母就破口大骂:“说出去,人家还讲我廖琴不近人情呢!不是自己的孩子,就任她招摇过市。这么年纪轻轻的,就兴风作浪像交际花一样。”
“那我也比那些三婚的残花败柳强一些。”良辰直直地戳她软肋。
后来她们吵了很久,吵到嗓子都要冒烟,才各自摔上房门。
自此以后她们就再没有过争执,最起码大面上过得去。
后母廖琴在父亲耳边磨叽:“你姑娘眼光高呢,端木那么出色的孩子她都看不上,她懊悔的日子在后面呢。”
晚上入睡前收到南国的短信,他希望她能到白螺去玩。她为到底要不要去犹豫了很久,夜里觉都没有睡好。第二天,她去北城区办事,正好路过马丽的文印社,就进去征求马丽的意见。
一进门,黑白灰色调的办公区域里一束大红的玫瑰分外扎眼。打字员悄悄地对良辰说:“何先生送来的,一天一束。”
良辰用眼睛斜觑着花束,问马丽:“怎么样?感动吧?”
马丽咬着笔细细地想着,说:“不能感动一整天,但最起码他送来的那一刹那我是感动的。就像他,不能每时每刻都想着我,但最起码送花的时候他是全心全意地为着我的。”又说女人不奢求什么,一天能有那么一小段时光饱尝爱与被爱,就足够了。俨然一副安心待嫁无法自拔的样子。
良辰随手从彩印机的出片口拿起一份打印好的材料,居然是端木公司的请柬。马丽见她脸色有变,试探着问:“你是不是都不和他联系了?”
良辰点点头:“这种人,我连天气、股市、娱乐八卦都不想和他谈。”
马丽说:“什么意思?朋友都没得做吗?”
良辰想,就算他其他一切条件再好,但作为一个恋爱对象,该具有的素质不过关,就可以一票否决了。端木年轻英俊,有自己的公司,同时家境殷实,父母为人客气和蔼,但是端木本人孤高自傲,良辰和他走在一起仿佛奴婢一般。
良辰呼了口气,说:“告别唯他马首是瞻的日子,当然如释重负。”
她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又低下头去,说:“南国叫我去白螺玩。”
马丽变了脸色:“你想清楚了!他一个镇上派出所的警察,公安部门最基层的单位,你往下一跳,以后要翻身就难了。”
3
白螺,一个小镇,并没有直达的车,需要先坐车到它所在的河婴县城,然后再倒车去镇上。不过良辰知道,她不提这个要求,南国也会在县城的车站等她的。
她还是没跟家里坦白自己的感情状况。后母廖琴视财如命,对南国这样一穷二白的小伙子肯定都不愿意抬一抬眼皮。良辰和父亲说了,这几天暂住在马丽家。
她不管别人对南国的看法如何,她只遵循自己的心。即使知己如马丽对他们的恋爱提出很多异议,也终究没有影响她对南国的态度。她每每想起南国那次来苏城的样子就不禁暗自微笑。
那时是六月初,但是太阳已经开始毒辣了,骄矜的女同事们都恨不得戴面具出门。
良辰上班的时候接到南国的电话。他不声不响地来到了苏城,说是有内部培训会在这里召开,他会在湖光大街的卖场门口等她下班。那天公司临时接单,下班时间为此顺延,她到卖场门口的时候,他已经等了将近三个小时。
她问他:“你没有进去逛一逛吗?”
他摇摇头,说:“不熟悉这里,怕你来了找不到。”
她又问他:“你怎么没打电话催我?”
他显得腼腆,说:“怕打扰你工作。”
良辰当时就笑了出来。他明明是憨厚过了头,她却认为这是朴实的表现。女人从来就不服软,会为自己喜爱的、并不完美的人、事、物找各种借口粉饰。相反,端木也有优点,却被她批判得一无是处。可见,人们心中自有一杆秤,愿为自己喜欢的倾斜甚至破坏自己的准则。
车子到达河婴县城的时候,她看到南国一身湖绿警服,站在接车走廊上显得风姿挺拔。
一看到苏城的车来了,他以军人专业的小跑姿态来到车门前立定。尽管见面的次数不少,但是初次这样一重山一重水地奔赴而来只为一个男人,她还是颇觉羞赧。
南国问她累不累,并且接过她的行李。
良辰说:“只是有点儿渴,想到车站里面的便利店买瓶水。”
他领着她快速走过停车广场,避开上空的炎炎日头,在走廊的阴影里停下来,从腋下的手包里拿出茶杯,说:“这是我在单位泡的茶,车站的东西尽量不要买,卫生比较成问题。”
她打开杯子,里面是茶叶。尽管她并不喜欢喝茶,但还是喝了一点儿。她说:“卫生成问题,你们怎么不来管?”
南国笑着说:“这是工商部门的事了。”
良辰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小时候老师就说,遇到困难找警察叔叔,所以我以为什么事你们都会解决的。”
南国倒没有笑,反而有些深情款款地说:“我现在最想解决的,是恋爱问题。”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良辰觉得甚为惊艳。
4
在去白螺的城乡专线中巴车里,他们没怎么说话,良辰一直看着窗外。那时,盛夏长风里滚滚的碧绿稻浪翻涌向晚,平原滩涂地带,日暮时分,林木葱茏,鸟群低飞。
南风慢慢把手掌竖成侧锋,挤入她后背和座椅之间的狭窄缝隙,像是穿越隧道。他就这样搂住了她,略显笨拙,但让良辰动情。隔着单薄的衣衫,她能明显地以肌肤和骨骼感受到他五根手指的力度。
良辰说:“你的手太烫了。”
他不说话,低着头。
到他家时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
南国母亲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菜,夹菜的时候筷子也变得晕头转向。他父亲和南国小盅小盅地啜着白酒,脸上有欢喜不露声色地荡漾着。他妹妹几乎没怎么吃饭,一直三心二意边喝饮料边费力地用余光打量她。
就连趴在走廊上的土种大狗也看出了家中忙碌一天的异常阵势,一改往日的暴脾气,恭谨地看着这位莅临的少奶奶。
吃完饭,他母亲吩咐女儿收拾碗筷,良辰要帮忙,她不让,反而领着良辰走到内室。
她从大衣橱里拿出一条素色的长袖衬衣,还有一条蓝布印花的百褶裙,说:“早先就让南国领你来玩,他一直磨蹭到现在。这件衣服当时我做了预备给你夏初穿的,现在穿恐怕有些热。不过也好,长袖子能挡挡阳光。”
良辰接过衣服拿在手里观摩,说:“这是手工做的?尺寸腰围都不知道要怎么做呢?”
他母亲指着压在玻璃台板下面良辰和南国的合影,说:“我就比画着照片,再对照着南国的身高体形给你做的,你试试。”
良辰起初不太好意思在他母亲面前试衣服,但她说:“别害羞,我看着哪里还要改,趁着这两天你在这里,改合适了。”
她换好了走出去,和南国相视微笑。
他母亲说:“晚上他们爷儿俩在南国房里睡,姑娘的房间腾给你,她跟我睡。”
南国说:“不用这么麻烦,她睡我房里,我打地铺,你们睡你们的就行。”
他母亲挑眉望着良辰,征求她的意见,良辰低着头点了两下。
进了南国的卧室,他们半晌没有说话。南国抱出门后的一卷凉席预备打地铺,她走过来拉着他的手,望着他。
他们最终睡在了一张床上,南国握着她的手。他们就这么躺着,也不说话,可以听到空调出风口呼呼的冷气声和彼此的呼吸。
南国的手掌越来越潮,血液好像变成固体的颗粒,变成小时候吃的跳跳糖,在皮肤下面欢呼雀跃着。最后他终究翻身上来了。
他说:“我本来没想的。”他声腔里输出的全是气声,呼呼地灌到她耳朵里。
他母亲在那边房间里用电蚊拍打蚊子,噼里啪啦的,像放了一挂小鞭。
他们克制着声响,竭力以最低调的方式完成。
5
不能耽误太久的工作,加上马丽打来几个电话,闹着要和何先生分手,她需要回去调解。所以待了两三天,良辰就预备折返。
她回苏城的那天,坚持不让南国请假送她。她说:“路线我都熟了。”
南国没再坚持。他母亲给她准备了两盒土特产,外加一只宰好的老母鸡。她说:“这是本种草鸡,大城市恐怕很难买到,炖汤喝,用文火煨着。其他方法吃,糟践了。”
一路上,南国短信不断,想起一项就发一条。良辰手机一直都没放回包里,震得手生疼。
她知道这次秘密相会之后所要面临的一切,那并不亚于医学界攻克一道困扰业界多年的临床诊疗难题。
后母廖琴听到她的汇报之后,镇静地冷哼了一声,仿佛根本没当回事,只以为她小孩似的扮家家酒。良辰坐在他们对面,用力地抠手指。
父亲说:“你这身衣服,是他们家做的?”
她点点头,说:“本来稍微有些宽,好在他母亲缝纫功夫精,一手好针线活,改得挺合身。”
后母廖琴插嘴:“她要你当面穿起来,试给她看的吧?”
良辰不知道这有什么玄机,只是看着后母廖琴,等待她揭秘。
“娶个媳妇,还要千方百计想着检查人家身子,这种封建的小农阶级,亏你愿意踏进他们家大门。”后母廖琴的眼眶里几乎已经找不到黑色。
父亲坐起来准备回房间休息,又说:“你好好想一想,我们也想一想。”
良辰听话地想了想,却只想起了在白螺的最后一晚。她睡不着,起身趿着拖鞋,穿过幽微的天井,推开吱吱呀呀的门走出去。外面是青石板的斗折深巷,苔墙上有湿漉漉的暗绿水雾,头顶上月亮硕大浑圆,远处的低矮山丘泛着暗暗的蓝光。她顺着巷子走到一处荷塘,草窠里有扑朔的流萤,水里的荷花娉婷而开,暗香汹涌,浮笼小镇。
南国跟了出来,说:“明天一定要走?”
她点点头:“我在想要怎么和他们说,他们不同意怎么办。”
南国低头不作声。
接到马丽声嘶力竭的求援电话匆匆赶到文印社的时候,其实良辰自己也正焦头烂额。但是马丽的状况似乎更加糟糕。泥菩萨必须先不求自保,抗洪抢险。
马丽叉腰站在楼梯上冲着何先生大喊:“要是我虐待你那两个宝贝丫头了,我马丽打我自己的嘴。”说着就给了自己一耳光。
“我替孩子向你道歉。”
“早先你死哪去了?”
“你再这么不依不饶的话,我也没办法。”
马丽不想听他说话了,顺手抄起几天前的一束干皱玫瑰向何先生砸过去,砸出了一条悲哀的抛物线。
何先生出了门,马丽哭出了声,倚在良辰怀里嗫嚅着:“没见过他这样护短的。你看他家那个小畜生给我发的短信——你以为你姓马就是妈啊。”
良辰知道半路亲情的难处,但正因自己也曾有过那样尴尬的身份,不能轻易在瞬间置换,心服口服地和马丽站到同一阵线,所以只有勉勉强强安慰几句。
马丽说:“这婚不结了。”
6
一连数日与南国的电话交流都在不了了之的余音中结束。她每天都在和家人沟通磨合,其中苦衷却没向他倾诉。
挂了电话,可以透过落地窗看到高层办公区外是白日茫茫、让人眩晕的盛夏街市。地铁的修建日夜兼程,条条大路通罗马的佳期却不知何时到来。
马丽和何先生僵持在冷战中。何先生没有主动打电话来,马丽便一边骂他一边等电话。
良辰说:“你们要是为这事掰了,也很可惜。”
马丽自有她的道理:“莎士比亚说了——真爱之路,从不曾是坦途。这些沟沟坎坎迟早要蹚过去,但总不能是我一个女人为他打头阵吧。”
良辰下班回到家,一开门就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南国。
南国说:“我来苏城参加一位朋友的宴会,顺便来看看你。”他一个老实人,大概怎么都不会编瞎话说自己是专程登门造访的。
即使单人沙发有一对,良辰还是宁可走到南国身边,坐到他的沙发扶手上,与他一起。
父亲说了很多等于没说的场面话,后母廖琴不怀好意地把已经烂熟于心的他的职业性质、家庭背景重又翻过来盘问了一遍,没有妄加评论,但语气比评论更加惨烈直观。
“你母亲没在当地给你介绍对象吗?那样天天见面,又能促进感情又不用两地害相思,何乐而不为呢?怎么就想起托朋友在苏城介绍呢?现在的男孩子,说傻也真傻,说聪明也是真聪明。”
有些话,南国准备回答甚至反驳的,但是良辰暗里轻轻地掐了他。他不了解她后母的脾性,也就没有轻举妄动。
南国告辞的时候,后母廖琴把他拿来的一盒草鸡蛋交还到他手里,说:“你费心了。不过良辰父亲有胆囊炎,我们家里都不敢吃蛋。”
后母廖琴提着盒子的手就突兀地支在半空。南国转过身来,没说接,也没说不接。
良辰看向父亲。他这才摘下读报时佩戴的老花镜,不置可否。她怀疑他刚才戴着眼镜连南国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他也压根儿不想看清楚。
良辰立即接过盒子,说:“我送你。”转身出了门。
在去车站的路上,他们良久无话。她握着南国的手,他的手显得没什么力,像砌墙用的铅锤一样,受着地球向心力朝下滑。
良辰一直到南国快要检票上车,才说了一句话:“你要是动摇了的话,就应该到部队回炉重造。”
7
良辰一直都没有再同父亲和后母廖琴说话。每天很早就去上班,中午留在公司吃工作餐,晚上忙到很晚才回来,洗个澡就回到房间里,几乎不在家里的公共区域逗留。有两晚,后母廖琴来敲门,良辰知道她是父亲派来的使臣,未免成为无辜炮灰牺牲,她连门都没有开。父亲也在她门口转过两次,她可以从地板被踩踏而发出的声响判断出那是父亲。但是他并没有敲门,父女二人的交流也就无疾而终了。
最后良辰直接收拾家当搬到了马丽那里。
马丽其实并不愿意她在这里常住,她怕何先生一个回心转意会上门负荆请罪,那么良辰在这里就始终不太方便。
马丽说:“你现在这样逃避现实,问题根本无法解决。”
良辰摆摆手,说:“他们根本没有沟涌的诚意。”
马丽知道她预备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便不再劝。
父亲打来电话她都不接,但她又不忍心直接挂断,就任凭手机响,每次铃声都要响近一分钟。大概他一直听到语音回复“暂时无人接听”,才会放开手。
他的短信,良辰也不回,但某条短信中的一句话却让她愁肠百结。
父亲说:“我不过是想你过得好,这颗心是没错的。”
马丽的眼泪都险些掉下来,她说:“父女哪有隔夜仇呢?”
良辰那晚回家拿东西,进门还是一言不发。后母廖琴知道这父女俩在暗战之中,也不敢喧哗吵嚷,只是默默地回到房间。
良辰把下周公司要用的材料整理好之后预备离开,目光无意之中落在很久前的一张照片上。那是她七岁的时候和母亲的合照:在码头,母亲穿了一条月牙黄的连衣裙,手掌搭在膝盖上半蹲着,良辰梳了密密的一头小辫子趴在母亲后背上。
那次是父亲带她们母女出去旅行。到达彼岸港口的时候,她因为晕船而浑身乏力。拍照时,父亲就不停地做鬼脸逗她笑,希望一帧定格的美景里有欢乐长存。
她看着看着就入了神。窗帘没有拉,斜阳晚照,穿过窗户照进内室,因为断电,空调没有开,她竟也没觉出热。
这张照片被嵌在一个原木相框里,陪伴了她在母亲逝世后独自度过的漫长岁月。一个守护神,在愉快顺畅的时光里总会被忘记,只有到了苦难降临的时候,人们方才想起她,重又祈求神的庇佑。此时,她很想母亲能在身边,给她指一条明路。
房间里静极了,余晖满墙,影像参差。她捧着母亲的照片坐在床头,脑海中纷纭而过密密麻麻的各种场景和事物,但又好像一片空白。
父亲走进来的时候,良辰一下子失控地搂住他,泣不成声。
父亲说:“到了我们这个岁数,哪有精力和你们年轻人计较抗衡?到最后,先让步的总是我们。并不是百分之百的赞成了,而是不能看到你们难过。”
在回马丽家的途中,突然来了电。霎时间,万家灯火煌煌初上,街边的店铺又有音乐响起,整条大路沐浴在华灯煦光之中,良辰的内心发酵出暌违已久的感动。
隔天,良辰搬回了家。她前脚走,何先生后脚就到了。看似漫长的分别后,马丽酝酿很久的矜贵和傲慢在与他的再度相会中顷刻间土崩瓦解。
8
马丽在七月末就和何先生办了大事。马丽在拿到证的那天晚上与朋友小聚,她在露台上悄悄对良辰说:“速度闪婚以免夜长梦多。冷战的时候,我想的最多的就是,他要是真的不要我了怎么办。良辰,我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了?没有倒贴的痕迹吧?”
良辰只是啜了一口清酒,在难得的清凉夜风中兀自微笑。
后来,在八月中旬,她和南国筹备不久的婚礼也如期举行了。他们的新房买在河婴县城,南国早晨去镇里上班,晚上回来。良辰辞去了苏城的工作,考取了县城一家单位的公务员,朝九晚五地捧着铁饭碗安心度日,额外要做的唯一的事就是疏通关系,拉拢人脉,尽可能地把南国调到县城来。
南国有时说:“你为我放弃了一座大都会,跑到这么个犄角旮旯的地方,我是不指望在这个家里有地位了。”
良辰就会在他脑门上敲一下,说:“碰上你,我就没有大富大贵的命了,不过小快活的日子还是有的。”
夏天的尾巴,却接连下了好几场雨。
夜里一直是大雨滂沱,扰人清梦,好在周末不用上班,到了早晨,南国便放心地睡沉。良辰依然规律地早起晨妆。雨后的清风带着微微的秋的意味,吹皱将褪的夏季薄衫,她搁下眉笔走到窗前。初晴的天空是通透的钴蓝色,行道树消失的尽头和天空接在一起。
在这样沉静旷远的早晨,她想起了马丽说起过的名人名言——真爱之路,从不曾是坦途。她回味她们俩各自的情事,觉得彼此真是幸运,终究柳暗花明走到了最后。相爱的人,如果被爱情以外的事物拦住了去路,折返后退大约是最鲁钝的选择。
天色又亮了一些。楼上人家因为连日的雨水后逢上难得的晴天,把阴干在家的半潮衣服统统晾了出来,远处老住宅区的鸽子也扑扑啦啦地飞了出来,久久不愿落脚,享受着被禁锢多日后的愉悦飞行。
是这样一个夏雨初霁的早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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