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
我从幼年起,一直生活在叫作陵头堡子的城堡里。虽然,那座城堡如今已荡然无存了,可是,我至今依然记得它的模样。而且,最初的记忆并不是城堡本身,而是城堡外墙上绽放的、我当时无法命名的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的金黄色的小花。那些小花如同眼睛一般在我够不着的地方眨动着。花的香气如阳光——均匀地洒在古老的城墙上。因为它在几丈开外的地方,勾起了我无穷的渴望,渴望能够看到它,渴望能掐一朵,渴望能嗅一嗅,渴望有一朵花属于我自己。可以说,我最初对美的享受的欲望是由这些可望而不可及的金色的小花引动的。人就是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或者莫名其妙的东西会使你产生想象、冲动、创造力,而大的或者轰轰烈烈的事件并非一下子就能触动你的灵感就能触及你的灵魂。据冯治安老先生讲,他之所以走出陵头走出岐山,走进省城参加地下党,并非是革命的道理触动了他,而是他一看见冯老爷(我们村里的举人)家那座厦房上的瓦楞中的青草就有了冲动。走出乡村参加革命的冲动和几株在风中摇摆的青草有什么内在联系呢?这在许多人眼里是不可思议的。然而,恰恰是这小小的青草能点燃人心中的火,能使人产生飞翔的感觉,能使人毅然决然地走出故乡走进省城。
城堡上布满了调子很低沉的青苔。由于那些金黄色的小花是从暗绿色的或者灰而发黑的青苔空隙之间钻出来的,它就显得更加耀眼更加响亮更加有趣了。也许是因为这些小花的妆点,威严而冷漠的城墙显出了几份温馨几份可爱,甚至有点儿绵软,有点儿乖觉。
除此以外,能引起我的兴趣的是城门道里的一个像窑一样的洞。祖母告诉我,那洞是当年守门人的住处。我能想象到,一盏孤灯,一张土炕,一个强壮的庄稼人蹲在门洞里用一双眼睛死盯着厚重的城门时的情景。无论是在寒气逼人的冬天的夜晚,还是在酷暑难耐的夏天的晌午,忠于职守的守门人一分钟也没有放松警惕,他守护着城堡里的庄稼人的生命和财产。而我见到的门洞则是黑黝黝的,里面没有土炕没有锅灶,装满了神秘可测,散发着年代久远的陈腐的味儿,引起了我和小伙伴们探究的兴趣。我们迈着小心的碎步子,手臂伸向前边,向洞里面走,吸进腑腔里的是一缕缕泥土的霉味儿,是一缕缕昏昏暗暗的可怖气息。向里越走光线越暗,脚下发出的黏黏的响声越清晰。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鬼!”我们几个便争先恐后地向外逃。在洞外阳光明媚的太阳底下站一会儿,又开始了第二次行动。我们总想知道里面有什么,即使里面严严实实地塞满了害怕,我们也不会放弃探究的。我们总想知道,生活的黑洞里藏着什么新鲜而刺激的物件。紧偎着村子的北山倚在瓦蓝瓦蓝的天幕上,山头在白云的追赶下奔跑。孩子们的害怕还不是来自内心的害怕,因此,害怕并未摧毁他们的兴趣。
虽然,我们已经探明,门洞里没有狼没有鬼没有危险没有害怕。可是,我们依旧要反反复复地小心翼翼地向里面走,一次又一次,走进去,又走出来。门洞给我们带来了悬念,使我们有了幻想。单调的生活,贫乏的童年由此而变得既丰富又美好。
初夏的晌午,我爬上了城墙。城墙上面只有二尺宽。从这二尺宽的城墙上走过去,我未免害怕,尤其是,俯视一眼似乎深不可测的城壕,双腿就发软。走的次数多了,也就心正胆正了,我们几个娃娃们甚至在城墙上相互追赶着奔跑,惹得城墙下面的大人们大呼小叫,或者,用粗话唾骂。那时候,我们尚不知道,死亡就在我们的脚下,一脚踩了空,我们将会摔得粉身碎骨。就是我们害怕,也只是一阵紧张感,我们从没有将害怕和死亡联系在一起,也不知道那害怕背后的实质内容就是死亡。一个连死都不知道的儿子娃娃,做出的举动当然使大人们惊骇。大人们伸长脖子死命地呐喊,那脏话长淌的谩骂是挽救我们跌向死亡的唯一可行的办法。我才不管城墙下面的大人,依然奔跑,依然追逐——从幼年时,我就十分固执,自己想干的事非干不可。
坐在城墙的东南角,目光所及,到处是郁郁葱葱的一片。田野上,已经出了穗的小麦默然伫立,几只鸟儿,一会儿跌下来,一会儿又蹿上去。高远的蓝天上,一朵白云慢悠悠地飘游着,仿佛张开翅膀的燕子,不一会儿,又被蓝天吸走了。城堡内外悄然无声,清甜的绿油油气息从城壕里向上升腾。四周都是城壕的城堡就是一条船,我仿佛是坐在船头悠然自得地享受着这风景。虽然,我还意识不到这就是令人陶醉的美,可是,我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童年生活的枯燥和单调。
城墙的半中腰长着一棵又一棵枸树,那些枸树的根部打一个弯,顺着城墙长上来了。初夏时节,成熟了的枸桃如红云一般在枸树上飘动,它吸引着我们的贪馋。我们先是站在城墙上伸出右手去够,如果能够到,我们就摘下来。火红的圆圆的枸桃像杏子那么大,它上面长着一层绒绒的毛,放在手心里,手心里如同一团火在燃烧,稍微一碰,枸桃就流着眼泪似的红水。我们将枸桃放在嘴里咂、吮。其实,它是不能啃的,它的上面只有薄薄一层可以吃的东西。用嘴一咂,即刻,舌头上便有一缕甜甜的涩涩的味儿。那味儿像针扎一样,很刺激。在物质贫匮的童年,枸桃是我们在初夏时节唯一可以解馋的水果。它使我们的贪馋落到了实处,也破解了我们对枸桃的好奇。
假如,能够到手的枸桃被我们摘光了,我们就顺城墙溜下去,爬上了枸树去摘伸向城墙外边的枝杈上的枸桃。每逢这时候,有大人们从城墙跟下经过,也不敢喊一声。也许是眼前的景象令他们惊恐不安,他们目睹着的是悬在枝杈上的一个儿子娃娃,这儿子娃娃的脚下就是几十丈深的城壕,一旦他们喊一声,也许,这儿子娃娃会像成熟的枸桃一样从树上跌落而下——我不止一次地干过这么悬乎的事情。我的童年是有胆量的童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童年。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那胆量不是越长越肥壮,而是越来越干瘪了。因此,有足够勇气足够胆气的童年常常引起我的怀念,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怕。这和有些儿子娃娃的什么都怕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并不是每个人的童年都书写着这强烈的刺激人的一页,这是我为我的童年而自豪的理由。
城堡里只有一条街道,街道是南北走向,街道两旁居住着二百多口庄稼人。城堡就像煤油灯上的玻璃灯罩子将在城堡里生活的庄稼人死死地罩在了里面。据祖母说,城堡上的城门是解放以后才被拆掉的。原来,城堡上有北门和南门两个城门洞,漆成朱红色铆着拳头大的铆钉的城门一到天黑就关闭了。晚上,城堡外的人休想进来,城堡内的人要去赶夜路必须征得族长的同意才能打开城门。几扇一拃厚的城门将土匪、强盗、抢劫、杀人、偷盗关在了城门以外,同时,将年轻人的幽会,寻欢也囚禁了——他们不能和城堡外的村庄里的相好颠鸾倒凤了。一座城堡,就是一番天地。一座城堡,就是一个王国。尽管,城堡外刀光剑影,鸡鸣狗吠,人哭马啸,城堡内却相安无事,一派祥和,该做什么,仍旧做什么。
然而,城堡内并不是世外桃源。这是城堡的历史昭示。
据老一辈人讲,陵头堡子起先叫陵头何家堡。不用翻动资料,从字面上就能读得出,这是何姓人家给自己修的城堡。可是,从活着的老一辈人记事起,堡子里就没有一户何姓人家,在城堡内生活的庄稼人大都是冯姓。何姓人家哪里去了?历史给我留下了不尽的思索空间。也许,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冬夜,外姓人搭上云梯着绳索,进了城堡。正在酣睡中的何姓人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听见哭声喊声叫声连成一片,只看见大刀、长矛、斧子或铡刀寒光闪闪,刹那间,人头落地,血流成河,二百多口何姓人成了刀下鬼,城堡换了新主人。几十年或者上百年以后,又是一次屠城,又是一次新主人的更换,最终换成了现在的冯姓。也许,是在外地做生意的何姓人,或者是何姓人家某个风流女人的相好将瘟疫、霍乱从外地带进了城堡,死去的先是老人小孩和病弱者,后来,连那些身体强壮的小伙子和如花似玉的姑娘们也招架不住,高烧,谵语,以致衰弱至极,倒毙在家中或街道上;或者一根绳子结束了没有希望的生命;或者卧床不起,水米未进,眼睁睁地死去。何姓人家未曾留下一个根。也许,是某个军阀或某伙土匪破城后,烧杀抢掠,肆意践踏,城堡内仅存的几个何姓人连夜逃走,从此不敢再回故土了。哪一种可能都有,但何姓人是不可能轻易放弃这坚固的城堡的,不会轻易放弃城堡外经营了好多年的肥沃的土地而夜走他乡的。权力的争夺最终是土地的争夺。在我们生活的这块土地上,每一座城池都是用白骨堆砌成的。我们的城堡也一样,一样浸洇着眼泪和鲜血。难怪祖母说,城墙上的土有味道,是腥味,是咸味。
城堡的历史和我们民族的历史何等相似!
城堡的历史就是我们民族历史的再现!
历史是用血肉铸成的一部大书。这不是教科书上的现成词语,而是我们城堡的变迁给我的启示。这变迁不会像喝口凉水一样那么轻松,这变迁肯定是惨痛而沉重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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