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世界分成两半》:
把世界分成两半我的父亲是一个怯懦的人,逆来顺受,胆小如鼠,但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出色的空头理论家。换句话说,淘尽黄沙始到金,从那些夹杂着小心翼翼的牢骚和信口雌黄的废话中也能提炼出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来,甚至有些还闪烁着朴素的唯物辩证法的光芒。比如最为人所知的是他的“两半论”。伟人把世界划分为“三个世界”,他别出心裁地把世界分成两半,进而把任何东西都能分成两半。比方说:世界可分成黑夜和白天,白天可分为晴天和雨天;人可以分为死人和活人,活人可以分成农民和非农;农民种出来的粮食可以分成自家口粮和交给粮所的国家粮,国家粮可以分成公粮和购粮……但有人故意反驳说,阙猴你说得不对,世界不是分成两半的,因为晴天比雨天多,死了的人比活人多,农民比非农多,国家粮比自家口粮多,购粮比公粮多,最显而易见的是,白天和黑夜并不都一样长……阙猴就是我父亲,由于他觉得自己的理论还千疮百孔、百废待举,这时候便常常嘴拙,但依然强词夺理:这个世界就是分成两半的,信不信由你,反正到死那天你总会弄明白的。
我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的时候已经是1988年的夏天。
这里的一切每况愈下。我家的粮仓已经空荡荡的,连老鼠都搬迁到别的地方去了,一家人喝着稀粥,我还没放下碗筷便暗地里叫饿。我说,妈,农忙太累,能不能吃上干饭呀?母亲说,忍一下吧,很快就会好起来。本来我们不应窘迫到这个地步,但去年晚造无处不在的福寿螺把水稻啃光了。祸不单行的是,从镇上传来了米价不断上扬的消息,甚至一天之内变动多次。在供销社上班的阙开来晚上回来首先告诉人们的是,米价比中午又上涨了两毛,粮所的碾米机日夜不停地碾米,还加强了警戒,怕被偷抢,但粮所的米大部分是运往城市供不种田的人吃的,我们买不到。
那些抓着不多的钞票还在等待观望的人慢慢坐不住了,因为早上还能买一百斤米的钱到了下午只能买八十斤了。“米价像产妇的奶子——胀(涨)得要紧。”男人们说。其实不止米价,其它商品的价格也迎风飘扬,一路飚升。为了节约,母亲洗干净擦台布重新作洗脸巾用,父亲刷牙不用牙膏了,村里的妇女甚至不敢奢用卫生巾而翻箱倒柜找出弃置多年的可以重复使用的卫生带。接踵而至的便是饥饿,村里的每家每户都把粮仓的粮食看得比金子还珍贵,谁也不愿意把仅存的一点口粮借给别人。老人们更是想到了相去并不久远的大饥荒,甚至坚信这样的饥荒每隔多少年便要出现一次,像瘟疫的出现一样,这是轮回,是自然规律,是上天的安排,是天灾人祸,是躲不过去的劫难。按父亲的理论,世界可以分为饥荒和温饱两半,人只能一会站在这边一会站在另一边。饥荒是一把杀人刀,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还得易子而食。由于老人们的危言耸听,人们内心便有了隐隐约约的惊慌,从每餐做干饭改为稀饭,稀饭再加多一点的水,或掺杂些红薯青菜,总之尽量节省一些米,那些猪、狗、鸡越来越难吃到米,日渐消瘦了。村里的人都说,到了夏天就好了,因为春天的时候风调雨顺的,水稻长得不错。我家有六亩地,村里最多田地的一户,因为阙胜的三亩水田转包给我家了,除了代阙胜缴纳公购粮外,一年内还得给他五百斤干谷。父亲以为能从阙胜的田里赚到好几百斤的稻谷,但一场病虫害毁灭了父亲的希望。春天一结束,稻田里发生了一场来历不明的病虫害,农业站还来不及找到合适的农药,村里的水稻便连片枯萎,取而代之的是旺盛的像蒜苗一样的杂草,贪婪地消耗着田里剩余的养分。这种病能传染,附近的村也出现了这种情况,人们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一块块的禾苗枯萎地里。到了稻熟时节,人们手执镰刀站在田埂上怨声载道,因为稻谷大多是秕的,那枯死稻苗没有一丝味道,连牛也不愿意吃。因此,这个夏天是我听到的最多诅咒和叹息的一个夏天。在这个漫长的夏季里,父亲饿着肚皮无数次发表了自己对世界的看法,观点大同小异,却一次比一次激愤:“世界是分成两半的。一半是死了的人,另一半是将要死的人。”那时候,我们在稻田里收割。太阳把刀子插满了我的背脊,血淋淋的。催交国家粮的高音喇叭回荡在每一个旮旯和角落,喋喋不休的像午夜里的狗吠。我们手中的镰刀挥得快而有力。干部李渊从田埂上走过,直着身子向父亲打了一声招呼,并指了指山腰上的喇叭。父亲唯唯诺诺地说,我明白了,等稻谷一晒干我就送去,决不拖后腿。干部李渊觉得满意,也就不说什么,走到另一户的田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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