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依茉的世界,仿佛易城阴雨不退的天空,灰暗、潮湿、寒冷。
昨夜的饭局,她喝了不少,因为心伤。次日清晨醒来,掀开窗帘,只见飘窗玻璃三分之二的面积,被细密的小水珠蒙住,仿佛神秘女郎的白色面纱。
“怎么连天气都与自己作对呢?”陈依茉赶紧用纸巾擦掉那些烦人的水雾,玻璃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与昨天的倒霉天气没什么差别,想到曾围着自己团团转的男生都各有归属,而自己这朵名花,却遇人不淑零落天涯,一种林黛玉式的哀怨情绪油然而生。
离开易城已八年多,物是人非事事休,不再是她记忆里的城市。湿冷的天气,促人忧伤,尽管她认为自己应该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年纪,不像小时候,为一点小失望郁郁寡欢,为一次微不足道的失败,悄悄在被窝里流了几夜的泪水。从来,她都是个心理承受力极差的女孩,她为自己拥有的容貌和物质丰厚的幸福家庭而骄傲,同样,也不能容忍一点点失去,或者是中途的挫折。
初到洛杉矶时,远行人尚不知离愁,赖于叔叔的照顾,身心完全被崭新的世界所吸引,预科班的生活和学习均顺利,次年就考上了美国南部城市的一所大学。
大学三年,让陈依茉的思想观念产生了最大的改变,大概是离开家庭保护的原因。在叔叔家里,她也曾忍受不了婶婶的冷眼,渴望生活独立。当她有理由独自生活后,却事事碰壁,一塌糊涂。住校舍时,与室友的关系怎么都处不好,在外面租房住,又与隔壁邻居关系闹僵,加上两次不痛不痒,连结束时间都说不清的恋爱,使她从有着征服野心的倔强女生,变成一个向往温暖家庭的人,她像蛆一样附庸在社会的边缘,没有圈子和朋友,读书,打工,为早日过上想要的生活而努力。后来认识罗蒙后,就连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生活都概念不清了。
罗蒙是叔叔在洛杉矶的朋友。大二的圣诞节她回洛杉矶参加叔叔的家庭聚会,在纽约当律师的罗蒙也回家过年,对陈依茉一见倾心,当晚就展开猛烈的追求。
罗蒙是在美国出生的黄种人,比她大6岁,尚会说一些华语,是一个对未来充满野心的成熟男人。在圣诞舞会上,罗蒙彬彬有礼地邀请陈依茉跳舞,作自我介绍时,他的幽默感赶走了她所有的恐惧,他的魅力,把她征服。
当天晚上,罗蒙送她回宿舍,在楼下的苹果树下表白了爱意,并约她第二天一起去郊游。陈依茉答应了,在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不正是她梦寐以求的伴侣吗?他风流倜傥,聪明能干,对工作满怀激情,兼顾三家上市公司的法律顾问。在许多人眼里,他是独一无二的如意郎君,他的绅士风度,让她非常有安全感。
她与罗蒙的爱情速战速成,相识的第四天确定恋爱关系,罗蒙对她许诺,等她大学毕业后就向她求婚。陈依茉非常喜欢这种热烈而果断的求爱方式,仿佛格林童话里的王子,遇见公主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请嫁给我吧”。年假结束,罗蒙回纽约工作。尽管两地分居,他们的感情却在书信沟通中不断升温,当年暑假,她去纽约看望罗蒙,在他的公寓里度过两个月的快乐时光。
一年后,陈依茉拿到了大学毕业证,去纽约和罗蒙团聚,打算在纽约的学校读研究生。罗蒙非常支持她的学业,在好长的一段同居时光里,她基本挑不出这个男人的坏毛病,就算他的工作时间很长,他也会在第一时间接她的电话,在她沮丧时提供亲吻和拥抱。假期两人一起去旅行,尝试各种极限运动项目,因为罗蒙,她爱上了运动。
23岁那年生日,陈依茉收到了罗蒙送的钻戒和玫瑰,她在盈盈烛光面前,幸福得搂着他又笑又跳,等见过她在中国的父母后,他们就确定婚期。
跨入24岁的那年圣诞,陈依茉的父母去洛杉矶的叔叔家过节,目的就是为见一见未来的女婿。陈母对罗蒙大为赞赏,最主要的因素是他们门当户对,他能给她提供想要的光彩照人的生活。
在凯特•德尼罗还未贸然出现之前,结婚,就像在风平浪静的大海上行驶的大轮船,慢慢地驶入陈依茉的世界。她只是在等时间,等罗蒙处理完一家新上市公司的业务,他们将去意大利旅行结婚,在佛罗伦萨的教堂举行异国婚礼。
可是,她的美梦全被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打破了。
那个秋末的午后,阳光柔和,气温适宜,非常适合户外活动。陈依茉记得很清楚,敲门声连续响了三下后,又继续响了三下,对方的来意非常果断,好像送快递,透过鱼眼看去,她西装革履,神情肃穆,年纪至少在30岁以上,一头浅棕色短发,恰到好处地修饰了她的脸骨头轮廓,是一个血统纯正的白种人。
陈依茉不认识她,拴上安全链才把门打开,“请问您找谁?”等看清她时,觉得很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说:“我来取回我的东西,可以吗?”
陈依茉觉得莫名其妙,她礼貌地拒绝道:“实在抱歉,我不太清楚这屋子里哪件东西是您的。要不,您等我的未婚夫回来后再来取好吗?”
对方没退缩,“我并无恶意,这件东西对我来说,非常重要,而且,因为我将要离开纽约,没太多时间了。”
“您怎么称呼?”
“凯特•德尼罗,”她的声音很委婉,“你可以叫我凯特。”
陈依茉转身找来手机,“您稍等,我这就给罗蒙打电话。”
“不,请您不要打电话。”凯特的神色变暗了,“不必打扰罗蒙,我要的东西只是一张小小的相片,之前就放在床头柜的白色枫木镜框里。麻烦你替我找一找,可以吗?”
陈依茉叹气,请她稍等,跑进卧室,床头柜上确实有一面镜框,里面插着罗蒙的海滩照,她觉得蹊跷,假如凯特不曾进过这间卧室,怎么能准确说出镜框的颜色和木料的名称。她疑惑不解地拿起镜框研究了一下,发现里面有玄机,抽掉罗蒙的海滩照,里面还有一张照片,是罗蒙和一个女人相拥的合影,两人笑得很灿烂,背景是夕阳下的夏威夷,女人身穿白色比基尼,脖子上绕了几圈白色玫瑰制成的花环,头戴白纱,俨然是新娘的造型。
见鬼,这是一张结婚照!陈依茉感到一阵眩晕,几乎要垮掉了。她坐在床上歇息了许久才出去,把照片递给在门外等候的女人看,她努力保持镇定,“请问您要的东西是这个吗?”
“正是,谢谢你,”她双手合十表示感谢,“你真是个好人。”
“要不要进来喝杯茶?”陈依茉把房门打开,她突然察觉罗蒙有许多事瞒着自己。
“不必了,”她委婉地说,“非常感激你,但我还要赶路。还有,希望你不要告诉罗蒙我来过。我不希望那些过去的事,引起大家的不快。”
陈依茉被她极好的修养感染了,不假思索地点头答应。送走凯特•德尼罗后,她越想这事越觉得不舒服,对罗蒙的看法骤然转变,交往了两年多,除了那些迷魂药似的“我爱你”,他不曾对她坦白自己的过去,想不到他竟然是一个结婚又离婚的男人。
“真见鬼!”陈依茉骂道,不论怎么努力,她都做不到冷静,对这件事视而不见。她好想知道他们分手的原因,但不敢亲口问罗蒙这事。凭经验,他也不会坦白,只会像平时那样,不论多重要的事,只要他不愿意,绝不回答她的“为什么”,而是安抚她“别想多了,事情都过去了”。就此将她的情绪压下去,如果她不听话,他就会采取冷暴力,不是摔门而去,半夜才回来,就是几天不说话。直到她忍无可忍,主动道歉缓和关系。
冷漠,通常是他制服她脾气的武器。除此之外,他十分完美,是她在国外结婚生活的好对象,有很强的社会生存能力,能给她提供优越的物质条件和精神生活,有时候,他十分溺爱她,要什么给什么,但有些方面,他却刻板得不可侵犯。
想到这些,陈依茉就头疼,终日被阴霾困扰,找不到解决的好办法。每当在觉得合适,并想好要如何开口时,陈依茉的大脑里就浮现凯特•德尼罗离去时回头挥手说“祝你们幸福”的画面。很快,她又觉得不该破坏曾经许下的承诺——绝不让罗蒙知道凯特•德尼罗曾来过。但她又容忍不了罗蒙的不坦诚,无法想象,她要与一个浑身藏满秘密的男人生活到老。
陈依茉的心情矛盾极了。
最终,她的心事重重还是被敏感的罗蒙发现了。周末,他放下工作,约她到市里的中餐馆吃饭,然后一起去看电影,晚上在酒店过了一夜。他以为,是枯燥无华的生活使她变得沉闷黯淡,他越温柔,陈依茉就越难受,陷入左右为难的矛盾里。
这时候,传来父亲生病的消息。尽管母亲在电话里说爸爸的病不太严重,只需要做一个小手术,没什么大风险。但她还是执意回国看看,借此散散心,希望自己能在离开他之后,把一些事想通。
罗蒙也非常支持她的想法,希望她回来后能变得快乐,除了不坦白过去之外,罗蒙一如既往地温柔体贴,对她荣宠溺爱,可陈依茉却将他的好,看成是一种赎罪,是狡猾之人的缓兵之计。
4.朋友的慰藉
尽管与罗蒙远隔重洋,陈依茉的心情还是不能自动地好起来。
在易城才住了几天,陈依茉就被连绵不绝的湿冷天气闹得心烦气躁,于是又收拾行李去北京,专程找在那儿工作的李雁秋玩。
陈依茉在英语实验学校念书时,只与班上的李雁秋往来,她算是陈依茉在国内唯一的好朋友。为此,李雁秋也去考托福,就希望能一起出国留学,友谊天长地久。可惜,陈依茉走得太早,李雁秋连败两届托福,再也提不起信心,干脆把精力都用在考大学上,想不到竟进了北师大。如今正在北京的一家传媒公司当编辑,靠父母首付买了一套小房子,日子过得还挺自在。
两人在机场重逢时,陈依茉像见到了救星,展开双臂紧紧地抱住李雁秋,摁在肚子里的陈年委屈像断线的珠子挂满脸。“早知道我就不自己出国了,”她用昔日的口吻撒娇道,“你和林百图他们都骗我,让我像仙人球一样孤零零地活在美国的沙漠里。”
“怎么一见面就跟林黛玉似的,一点都不像过去的你。”李雁秋拍拍她的后背,“你和罗蒙还好吧,什么时候结婚,日子订了吗?”
陈依茉不好意思地擦眼睛,“别提他了,心烦。”
“怎么了,你不是说他无比完美吗?”李雁秋不解,“让我这孤寡老太婆都羡慕死了,事业有成并且爱你的男人,可遇不可求,你就知足了吧。”
陈依茉一直摇头自叹,整个人低落下来。李雁秋问她怎么了,她却说:“其实也没什么。”见一辆的士车缓缓驶来,她举手尖叫:“Taxi!”激昂得很不自然,李雁秋已看出问题所在,她只是不想在大庭广众下出洋相而已。
一起回到住所,陈依茉再也隐忍不住了,不顾旅途劳累,急不可待地把凯特•德尼罗来家里取相片的事告诉李雁秋。听说罗蒙已婚又离异,她无法接受地尖叫起来:“不会吧,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不知道,你们可认识很多年了。”
“对呀,多么可怕的男人!”陈依茉激动地挥动双手,“我认识他时才21岁,几年过去了,我一点都不了解他的过去,这么重要的事,一字不提,若不是亲眼看见他们的结婚照,我想我将一辈子蒙在鼓里。”
“这也不奇怪,”李雁秋说,“外国人的婚姻观念就这样,你出去生活那么多年,应该看得更开才对。”说完转身进装修时尚的厨房,从橱柜取出速溶咖啡来,问她喜欢喝黑咖啡还是咖啡奶茶。
陈依茉甚至听不进她的询问,一股脑儿地吐苦水:“我接受不了,雁秋,他如此不真诚,让我好害怕。这几个月以来,我一直等他坦白,甚至有意用些小伎俩,引诱他招供,每次他都回避不谈,反而问我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怪我不相信他。我真的要疯了,过去还能和杰西卡说些心事,可她是他的妹妹,叫我如何开口,一旦说出来,只会证明我心胸狭窄。”她无法面对地看自己的双手,“在旁人眼里,我似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有事业有爱情,在光鲜之外,只是一个人来往,一个人做饭睡觉,一个人去健身房,和自己和平共处,一个人等另一个人回家罢了!”
“哦,我可怜的茉茉,”李雁秋怜悯地说,“怎么会这样呢?”
“他总是忙,不是出差就是加班,动不动就在办公室里睡觉。”陈依茉苦恼极了,“我都不敢对别人说我的生活,其实我过得这样孤单和无奈,而且,我觉得罗蒙这个人难以沟通,他的城府太深了,我把握不住,有时都忍不住怀疑他与我结婚是不是真的因为爱,或许只是觉得我比较符合他择偶的条件罢了,因为他非常喜欢小孩,打算一结婚就要小孩。”
“我靠!当你是育儿工具了啊!”李雁秋打抱不平地说,“这种男人再优秀也不要,太累了。想不到在国外还有这种思想传统的男人,实在受不了。”她端来一杯咖啡放在陈依茉的面前,安慰道:“你也别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合不来就别勉强,婚姻是一辈子的事,选择时可要把眼睛擦得贼亮贼亮的,宁可错杀一千,也不容一丝差池。我现在就是这个样子,只要感觉稍微不对劲,直接不要。”
“我一直觉得罗蒙人好,对我也好。”陈依茉绝望地摇摇头,“但是,我接受不了他这种态度。”
“你们沟通过这件事了吗?”
“没有。”她悄悄弹掉眼角的泪,“就算把事情说破了,那又有什么意思呢?我明明把床头的相框里的相片放歪了一些,他应该看见的,可他从来都没澄清过这件事。这是大事,至少这代表着他是否尊重我,站在我的立场思考过。他越显得若无其事,问题就越大,他这样做,把我当成妻子了吗?”
“这么说来,罗蒙确实有些过分了。”李雁秋想了想又问,“你的父母知道这件事了吗?”
“我不希望他们介入,至少在我没下决定之前,先别把事情闹大。”陈依茉说,“雁秋,你明白我的心情吗?我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看上去那么完美的男人,他怎么能这样呢,而且,遇见他时,我还是处子之身,多么的不公平。”
李雁秋笑了起来,“原来你这么在意这个啊!”
“我不是保守,也不曾在意,而是所有问题都堆在一起,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陈依茉无力地倒在沙发上,“我好累,真的累坏了。雁秋,一直以来,为了达成父母给我制定的人生目标,为了出国,为了得到别人的赞美,我牺牲了许多东西。现在,我才发现,那些荣耀一文不值,那种在异国他乡与华人群居却举目无亲的生活,是多么艰辛和苦闷。想想自己,好像一直为他们而活,为实现他们未完成的梦想,像棋子一样任人摆布,如今为了保全那份虚无的荣耀,即使回到家里,我也要强颜欢笑,有苦不说。”她低头看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订婚戒指,自嘲地说:“何必呢,我觉得自己好失败!”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李雁秋心疼地问,“还回纽约吗?”认识那么久,李雁第一次见陈依茉这样否定自己,她可是大家公认的,出了名的骄傲的公主。
“我不知道,心里好乱,我正在申办绿卡,这是我的母亲对罗蒙唯一的要求。”她说,“只要拿到绿卡,父母等到60岁后,就能以‘监护权’的理由随我移居美国,这是他们的目的。小时候,我向往公主王子的童话,非常支持和配合,现在,我终于体会到当棋子的滋味,骑虎难下的痛苦。”
“那你该怎么办?”
“有可能我只能委曲求全,默默忍受一辈子。”她无奈地说,“回美国,全靠罗蒙了。想想走过的这25年,似乎从未有过自由,小时候,妈妈就逼我学这个学那个,不断地告诉我,不论做什么,都要做最好的那个,一旦见我成绩稍微下降,就喋喋不休地进行思想大教育,说什么女孩子一定要够优秀,才能得到应有的尊重。可现在呢,我连一个作为爱人应得到的尊重都没有。”她突然情绪失控地破口大喊道,“他就是当我是个无知的小女孩,像装饰品一样摆在家里,送我去读研究生,用来壮大他的颜面,我对他的意义就如此!”说着,她双手掩脸,失声痛哭起来,“我无法面对这样的自己!”
她哭成这样,李雁秋心慌了,赶紧坐到她身边去,“别再勉强自己了,茉茉,事情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一切都会好的。”她把陈依茉搂进怀里,像安慰一个受惊的小孩。
“我感到孤独,深深的孤独。”朋友的安慰使陈依茉变得十分脆弱,她翻身紧紧地与李雁秋相拥,释放似的哭出声音来。
“我知道,我能理解。”李雁秋也跟着掉眼泪,因为她想起了自己刚到北京念书时的辛酸经历,一个人,第一次出远门,在完全陌生的城市里生活,实在太不容易了。
“这8年,我把青春全部付给了孤独和陌生。努力适应,却怎么都做不好,其实,我并不坚强,还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小女孩。”陈依茉激动得浑身颤抖,“过去,有你们在,心里好踏实,刚到洛杉矶时,等新鲜感一过,你知道吗,我经常哭累了才能入睡……”
哭着吐出了全部的心事,陈依茉的心情好多了,她逐渐平静下来,端起茶几上已冷的咖啡,这才注意到李雁秋的屋子里的装修,简单,优美,橘红色的沙发,透明的玻璃茶几,淡黄色的原木书架和绿窗帘,最爱她那中西合璧的厨房既能炒中国菜,又能做茶点。李雁秋问她是否饿了,要不要出去吃东西,陈依茉却说:“我给你做面吃吧,在国外没什么长进,就是学会做饭菜。”
说着,她好像充满电的玩具娃娃,从沙发里蹦起,跑进厨房,拉开冰箱和橱柜到处翻找食材,与之前那个悲观绝望的小妇人判若两人。在李雁秋的屋子里,陈依茉有种回到过去的感觉,心情也跟着焕然一新,自己才16岁,无忧无虑,好朋友就在身边,可以无偿地索取安慰和拥抱,可以自由自在地哭笑咒骂,没有半点顾虑。
5.相片
一个小时过去,陈依茉端出一大盆意大利面,沙拉玉米和煎蛋,李雁秋从楼下的超市买来一些培根和红酒,点了一支熏香蜡烛,组成了一桌温馨美满的西式晚餐。吃饱后,李雁秋开始向她介绍自己这些年来的生活,她打开笔记本电脑里的相册集,把她认识的男人和女人全介绍个遍,当她们翻到一张八人的合照时,陈依茉不禁惊叫:“他就是张至源吗?”她滚动鼠标点了照片上一个穿黑色休闲棉衣的男子,“天呀,他的变化真大,你们这照片在哪里拍的,其他人我都不认识。”
“我倒不觉得,大概是你太久不见他了。”李雁秋笑着说,“照片上这几个人,是那年一起从易城来北京上大学的。张至源的高考成绩全市第五名,进了北大医学部。这些人之中,算我的成绩最差。”
陈依茉好羡慕李雁秋,并假想自己不曾离开故土,人生将会出现什么丰富多彩的景色。她觉得还能交很多朋友,和闺蜜倾诉心事,和豪爽的男生结为死党,接受心仪的男孩的追求,和他约定终身大事,两人考同一所学校,在同一座城市里生活。并且还会出现在眼前的合照里,自己的笑脸应该就紧挨在李雁秋旁边,笑得比谁的都灿烂。
可是,如今她什么都没有,除了学习和扎根异国的辛酸,就是结婚和绿卡,也枯燥无味,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到最后,她都弄不清,真正的生活是什么,自己的努力和牺牲都为了什么。假如说是为了绿卡,那么,她不惜用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翻了几张照片,又碰见张至源出现在合照里,他似乎变英俊了许多,高挑清瘦,目光深邃,嘴角边浮现淡淡的微笑,仿佛多云天气中的阳光,不太强烈不太弱。见惯白种人的强壮粗狂,她觉得中国男子的阴柔更舒心,更耐看。
“你在易城没见过张至源吗?”李雁秋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考。
“没有。”陈依茉羞涩地笑,“只和林百图吃过饭,他的女朋友长得很可爱,张至源没来,说他和院长女儿吃饭去了,没空。”
“是吗,”李雁秋惊叫,“张至源有女朋友了?呵呵,这家伙,整天把单身主义挂在嘴边,才回易城一年多,却名花有主了。”
“听说是这样,我没见过。”陈依茉顿时感到一阵失落袭上心头。
“你不知道,他当年在北大读书时,还收到几封情书呢。”李雁秋说,“大三那年,我带我的室友去参加老乡会,见到他,还拜托我牵线。”
“后来呢,他们成了吗?”
“逛了一天的颐和园,就没下文了。”李雁秋说,“我那室友说他有些呆,整天魂不守舍的,不知在想什么,一直也不见张至源来找她,我想,也许两个人都相互没感觉吧。张至源读书厉害,原本他想继续考北大医学部的博士学位,后来又说易城的第一人民医院要他,所以就回去了。”
这时,陈依茉有种莫名的欣慰。因为罗蒙离异的事,心情降至最低谷时,她会想起张至源,她觉得,真正爱自己的人,一定会像食草动物一样温顺善良,骂不还口,怎么撵也不走,危难之时,奋不顾身地用衣服为她驱赶黄蜂,自己的脊背挨蜂蜇了好几个地方,还执意背她走出树林,事先承诺不用手碰她,还真的坚持做到了。反倒是她怕摔倒,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不放。
比起林百图的油嘴滑舌,张至源的身上有一种精神令人敬佩,而且打心里承认他是一位天才,大智若愚,没有一点自傲。只是那时候的她,还没把成功和荣耀这些东西看破,对成绩有着病态的要求。就因在最后的终极对决赛上,他不停地抢答,不给她半点机会,结果败在他脚下,因此而怀恨在心,整天找机会报复,导致两人一见面就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酿下许多错。等一切都错过了,才明白自己错得很彻底。
假如不出国,她想,她与张至源也许会有一些故事发生。偏偏是自己,亲手扼杀了他的热情,故意不去登录邮箱查看他的信。当时还自以为这是成熟的抉择,如今看来,真是幼稚得可悲,还以为国外有一片奇异绚丽的世界等着自己,绝不要与即将离去的土地多一丝牵扯,更不必留下情感。
当初的自己,野心勃勃,为了自以为是的成功,故意装得冷酷无情,不可一世。把生活的真相看透后,不免有种“拔剑四顾时,心下茫茫然”的彷徨。
都回不去了。陈依茉在心里感叹道,想起那个开满洋紫荆的夜晚,美好与快乐,不再重来,可爱的人儿,已在八年的光阴隧道中走远,已不再有机会。
在北京的深夜11点,罗蒙从大洋彼岸打来电话,问她正在做什么,是否一切都好。
陈依茉别无选择,只能先维持关系,违心地说:“我挺好的,在好朋友这里,她很照顾我。”
“那就好,”罗蒙温情地说,“我一切如故,就是想念你。”
听他这么说,陈依茉顿时情绪激动,几乎要把那个苦苦隐藏的秘密说破了。她觉得他是个骗子。
久久听不见陈依茉的声音,罗蒙感到奇怪,“你现在做什么?”
“在看电影。”陈依茉还是没勇气捅破这层隔阂。交往四年,多少了解罗蒙的性格。他不愿面对的东西,若逼他面对,结果只会向坏处发展。
“那我就不打搅你了,”罗蒙说,“还有就是,什么时候回纽约,能否回来一起过圣诞节?”
陈依茉的心绪杂乱,手捏住脑门,力求平静地说:“过两天父亲就要住院动手术了,看情况,假如没什么大碍,我就尽快回去。”
“我等你的消息,”罗蒙不忘说,“我爱你。”
“我也是。”她说,通话结束了,她握住手机,久久无法自拔。想到罗蒙的好,陈依茉退缩了,他那么照顾她的家人,回国这几天不忘给她打电话,还打家里的座机电话向父母们问好。他让她心里踏实,父母借此也看到了回美国的希望,还有什么不可容忍、不可原谅的。
回纽约吧,陈依茉一次次说服自己: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去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