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小孩
当他面对
迎面而来的乳白色豪华轿车时,
有种无法抑遏的冲动催促着他,
他暂时忘记
那是带着死亡的无情机器,
仿佛那迎面而来的,
正是满溢的美好、富贵与欢乐……
1
现在华医师拿着病历及病理报告,站在病房走廊前面,清晨白花花的阳光从尽头窗口射进来,在他身后拉着影子。才过十二月,病房有模有样地布置起圣诞灯饰。镇日里病房播着圣诞音乐,空气里到处都是愉快的气氛。可是华医师心里并不轻松,他深吸一口气,走近第二十五病床,然后他听到自己吐气的声音,像是叹息,又不尽然。
病童的母亲挺着大肚子,交抱着手,焦躁地在病房踱来踱去。
“你们倒是想想办法,想想办法呀。孩子每天这样叫,难道你们听了心里不会痛?你们只会检查、检查。每天就会抽血、照X光、肝穿刺、抽骨髓液,什么结果都没有,我的孩子又不是标本……”
果然王太太一见到华医师过来,连珠炮似的抱怨便劈头而下。过去一个多礼拜,这个怀孕的母亲,指责这个又指责那个,她和两个护士、一个实习医师吵过架,没有人能使她安静下来。
她的孩子,明显得了某种怪病。她看着他脑壳一天比一天还要大,医师却无法确定那是什么。他们在别的医院检查了一个月,找不出病因。现在他们转来这里,一切重新开始。她仍然对每件事不满意,和所有的人吵吵闹闹。
“天啊!谁来救救我们。”她交抱着手,夸张地摆动头部。
护士小姐正替小病人注射静脉点滴。那只羸弱的小手臂,早布满了淤青以及坑坑洞洞的针孔,病人又这么小,因此很难找到一条合适的静脉。病人虽然神志不清楚,却让这样的场面训练出了反射动作。有三个强壮的护工压住孩子的手脚,免得他惊慌乱动。
华医师蓬散着头发,立在旁边看,没说什么。他一张孩子气的脸,在那副邋遢里,显得格外纯净。等护士打好点滴,又把孩子的手脚稳稳地固定在病床两侧之后,他才走过去,看孩子的眼睑、双手,摸他的颈子、腹部,还用听诊器在孩子胸部聆听。
“不能老是打止痛药呀,你看他瘦成这样。昨天晚上发烧,找值班医师,医师也下来交代护士给一个冰枕。整个晚上烧还是退不下来,早上又吐了三次……”华医师边检查,王太太边在旁边不停地唠叨。
“王太太,你听我说,”华医师检查完毕,脸上略略有些不耐烦,“我们昨天下午才接到病理报告。我希望你心里有个准备。小孩子的毛病已经诊断出来,是白血病。”
“白血病?”
“是的,我们早上才开过讨论会。白血病是很麻烦的毛病。根据CT显示,癌细胞目前恐怕已经蔓延至全身,连脑部都受到侵犯……”
“你是说,我的孩子不会再清醒过来?”
华医师看着她,沉静地点头。
王太太觉得软弱无力,退倒在病床边那张大椅子上,她身旁都是零零碎碎的牛奶罐、奶瓶、水果刀、剖开的西瓜、闹钟、玻璃杯……她把脸埋在手掌里,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华医师听见“呵——呵”,急促的声音,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可是他知道她在哭泣。
华医师觉得抱歉,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整件事都是他引起的。他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轻轻地问:
“我能帮些什么忙吗?”
沉默持续着。习惯了吱吱喳喳的嘈杂,突来的沉默反倒叫人惊心。过了好久,王太太把头抬起来,泪水已经流了满颊。
“我需要安静。”她说。
华医师不再说什么,静静退出病房。圣诞音乐仍然响着,节奏里隐隐约约可以听见叮叮当当的马车铃声。他看见远远的地方,梁国强背着小背包,一条腿打着石膏,正嘻嘻哈哈和护士小姐嬉戏追逐。笑声与歌声之中,他仿佛看到了上帝派来的小天使。可是那只是他的新病人。早上他们也讨论过这个病例。外科开完刀,转过来的病人,等一会儿华医师必须去看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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