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终于停止去捉那些不断越界跑出来的蚁蚕。
他保持蹲着的姿势,重心移到左半边,很费力地从右边裤兜里摸出一张纸。他小心翼翼,唯恐自己糙裂的手弄破了它:你妈把它夹在镜框夹层里。她可真能藏,一藏就是几十年。
父亲把那张有可能是信的纸递给我,一瞬间,从他的目光中我读到很多讯息。当我确定这讯息里包括对我的足够信任时,我接过并打开了那张纸。的确,它是一封信,我先看了看落款,主要是想搞清楚它诞生的时间:经过计算我确认,这封信写自三十年前。
接着我开始看信的内容。在这之前我看了一眼父亲,以辨认他是否有后悔的意思。他猜到我的意图,挥挥右手,示意我不必顾虑。他右手上爬了一只蚁蚕,像一粒蠕动的黑芝麻。
我不能把整封信的内容放在这里,只能截取其中最重要的部分,而且出于叙述的连贯——写信人文化水平极低,这一段里包含两个错别字及两个我无论如何都认不准的字——我把它改用我的口气概括,那句话的确切意思是:你从这里离开之后就失去了消息;我生下一个男孩,三岁了,给他取名叫索桥。
那些错别字和认不准的字对弄懂整封信的意思构不成障碍,我相信父亲也这样认为。他并不预备向我解释那几个生僻字,包括落款处的名字:在我的反复辨认下,它既像一个“芬”字又像一个“芳”字。我们的高级工程师父亲缪一二,曾经和某个名字叫芬或者叫芳——写着这样一手让人惋惜的字——的女人交好,并且生下一个孩子……我不得不闭上一会儿眼睛,以平复我起伏不平的情绪。父亲的信任让我陡然感到责任重大,想想在这个时刻这种信任里还有依赖,我的责任感里又加入了受宠若惊的成分。
历史的脉络不难梳理:母亲藏匿了父亲一生中至关重要的一封信,令他的人生在老年时段呈现出难以承受的戏剧性。这时候我算了算,父亲再过几个月就整整六十五岁了,无论从何角度来说,这都是一个不宜发生任何意外事件的年龄,应该如一潭没有风刮过的池水一样,平静地滑向更老的老年。
父亲照旧蹲着,目光望向他的小型农场。他选择这样一个地方真是高明,那些蠕动不已的蚁蚕完全可以让他的眼睛有事可干,从而有效地遮掩他的不自在。他又开始往柞树叶子上捉拿那些小家伙,我知道这时候轮到我说话了。我说,爸,我支持你。
缪一二猛地把头低到自己的胸前,下巴抵在羊毛衫上。我不敢想象他是不是在哭,一时间有些张皇失措。
过了很久,父亲才重新抬起他的头,脖子后头刚才拉紧的皮肉重又皱起褶子来。我注意地看了一下他的眼睛,无法判断那里有没有泪水。我说,爸,人性、感情,这都是世间最复杂的东西。过去的事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您打算怎么办?父亲问我,他应该三十三岁了吧?我说,您是说……缪索桥。对,应该是的。我觉得我们应该找到他。
父亲感激地重新垂下头。我真的不知道接下来还应该说什么,我说,我们都会支持您的,到时让浮桥去跑一趟。妈那边您放心,我们都会瞒着她,不让她知道。
听到这句保证,父亲猛地抬起头,这一下我看到,他眼里瞬间涌上一层发亮的东西。他坚决地说,必须让她知道!您还猜不到吗,要是让她知道,我们就别指望顺顺当当地去找索桥了。再说了,总归……这件事对她是有伤害的。
我试图说服我们的父亲在暗中进行这件事,不要惹起没必要的争端。
谈到伤害两个字,父亲更加不高兴了,他挥着手,说,我和她没什么好说的,伤害更谈不上了。
执拗布满父亲黑色的脸膛,令那里的线条凝固得像铁丝网。我知道这种情况下我们不宜再交谈下去。事实上,这些并不算多的交谈,已经超出我的想象。我说,我得回去帮妈包饺子了。再不回去,我们都别指望吃上午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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