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专业作家小说典藏文库:黑色的诱惑》:
老杆一横过马路的时候,邵原故意不去管老杆,两手插在裤袋里,悠然自得地穿过车流到了街对面。老杆面对着让人眼花缭乱的汽车早慌了,豁出来猛地一闯,一辆很娇贵的轿车差点给人家撞坏了,煞白着脸的司机探出头骂道:“你他妈的找死呀!”他连忙赔笑。
邵原站在那边微微一龇牙。老杆站到人行道上仍鼠头鼠脑惊魂未定。邵原教训他道:“过马路你把它当成两股道儿,先往左看,到中央一停,再往右看,两边一齐看,你忙得过来。”“是,就是。”老杆连连点头。
只是邵原意犹未尽,回头指指省政府大楼,又指指旁边的信访办说:“你看看政府那么大的楼,信访办那么小的小平房子,你就知道它能不能办事儿了。”老杆抬起头看看,一声儿不响。邵原知道这老东西是在心里不服气。他迈开大步走着,人行道上的积雪在他的皮鞋下咯吱咯吱直响。经过了漫长的冬天,滨江市的雪也变成了黑色。
春天看起来还很遥远,只有道两旁的柳条儿柔软了些,算是春天的一点儿信息。
灰色的楼房,灰色的天空,连那落满灰尘的丁香花丛,都依然是冬日的景象。
老杆寸步不离地紧跟在后头,恨不能像孩子那样扯着他的衣襟。
邵原目不斜视,一种城市人的优越感鼓荡起一阵甜蜜。他不再恼恨陪老杆出来这一趟了。
“怎么?电视台还去吗?”他问。
“去,去呀!”老杆连忙答应,同时又从怀里把那个旧塑料口袋掏出来拿在手上。他在向邵原暗示:他有证据,有保证。
刚才在信访办公室,他一进门就忙不迭地把这个塑料口袋从怀里摸出来,一层层打开放到女主任的桌上。有两份揉烂的旧报纸,有一份小学生方格本写上名字的联名单。他的手指头又粗又黑,指甲里积满灰垢,指甲都开裂了。这根肮脏的手指头点着画上红杠杠的一行字,一字一顿地念:“在、联、产、承、包、责、任、制、期、间、十、五、年、不、变。”那四十岁左右的女主任很秀气,一双笑眼看着他。等他念完,她说:“十五年不变,那指联产承包责任制不变,不是指土地不许重分。”“那,那中央说的话不算数啦?”老杆瞪起眼来。
“我再跟你说一遍,十五年不变是联产承包责任制不变,不是土地。中央说话是算数的。”女主任很有耐性。
邵原在一旁也吃一惊,这句话还可以这样解释?他拿过文件,上面是:“在联产承包责任制期间,十五年不变。”老杆又把那份省委副书记的讲话送到女主任面前,这张报纸已差不多稀烂了,有几个地方都裱糊过一遍。女主任笑了,说:“这份讲话是我写的,那时我还在农委呢。”“你写的?”老杆毫不客气的目光盯在女主任脸上。他认为这个女人在撒谎。邵原对老杆说:“当官儿的讲话从来都是下边人写的。”“那算谁讲的?那还要当官儿的干什么?”老杆说。
可以看得出那位女主任是倾向于土地应该重分的。她说,比方说现在有二十岁的两个青年人建立了家庭,可是在当初分土地时他们还是小孩子,当然不能有责任田,现在他们种什么?可是相反,现在有些人已经老了,甚至死了,他们却占有土地而没有能力耕种。
老杆说村里有许多多余的土地,可以分给这些没有地的人种,根本用不着打乱重分。
邵原当时一听就知道老杆这官司是打不赢了。许多上访的是上级坚决支持还不一定能赢呢,何况这件事儿人家根本就不支持。但老杆总认为他一定能赢。他说最近有一个电视片放一个电视台采访一个老农民,问为什么他把肥料光往小块地上施而不往大块地施,这个农民说,小块儿地是自留地永远归自己种,而大块儿地分给别人家那不等于给别人家上肥了吗?节目主持人最后作结论道:为了农民能在土地上投资,保证地力,土地不能随便打乱重分,中央规定十五年不变,等等。
让邵原佩服的是老杆竟然记住了这位节目主持人的名字叫张任。
老百姓往往误把报社的人和电视台的人当作青天大老爷。老杆非要见张任不可。邵原对他说,别看他们人模狗样儿的,其实狗屁不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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