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墙太高,俊秀的小人儿咳了咳,东张西望了一会儿,费力搬过一架长梯子,他人虽小但手脚却很快,一下子就爬到了墙头上。
在墙头上看风景角度果然好。他用小手拉妥华丽的小长袍,冷风拂面,把他束起的长发吹得乱七八糟。
他半眯着眼,享受了一会儿,忽地看见隔壁院里有人。
他记得爹曾经说过,庞府紧邻着恭王府。他想了想,拿出怀里的弹弓,瞄准了恭王府院里的少年。
时值午后,那少年背着光,所以他看不清这少年的长相,只知这少年的身高是他的两倍。
只要有人长得比他高他就不高兴,于是他眯起眼,发出咯咯的怪笑声——
小白球激射而出。
那锦袍少年微微偏头,小白球便消失在了无形之中。
小人儿一愣,用力眨眨眼。那背对着自己的少年没有察觉他!他掩嘴又咳一声,细细瘦瘦的小手再次举起弹弓。
再来一次,就不信打不中!
“咯咯——”他露齿贼笑。
小白球迅速射向少年的后脑勺。
刹那间,少年不见了。
小人儿傻眼了。哪有人会凭空消失的?又不是见鬼了……其实恭王府里住的都是鬼?
蓦地,有抹白色锦袍落入他的视线里。
小人儿浑身僵硬,将视线慢慢移到那个坐在他身边的人身上。好可怕,这个人会法术,咻的一下就飞到他身边了。
“是老太傅的孩子吗?”那人笑着问,把浑身僵硬的小孩亲切地拥进自己的怀里,“本王记得老太傅最小的孩子是八九岁,你应该就是那孩子吧。”
细细小小的身体被完全抱住,分明是要他逃脱不得,庞家的孩子岂有当缩头乌龟的道理?于是他忍着惊惧的眼泪,慢慢地回头瞪着这名少年。
那少年说道:“听说老太傅最小的孩子打从娘胎里出生身子就不大好,你……不对啊,那小孩应该是……”他顿时住嘴,目光落在那转过来的小脸上,彻底失了心神。
突然间,小人儿的铁头猛地撞进少年结实的怀里,后者的心神还停留在他那张小脸上,竟一时不察,往后倒去。
小人儿还没来得及得意,就发现被少年抱着的自己,也一起自墙头倒去。
“救命啊——”他惨叫道,突然眼前一黑,睡过去了。
天黑黑,睡不着。细细小小的身体从暖窝里爬起来,他穿上袍子、梳好头发,表现出良好的庞家教养。接着,他走到隔壁的小房间,瞄到丫鬟睡得像头猪,还说照顾他呢,呸!
他撇撇嘴,走到房外,伸了个小懒腰。
这三更半夜的,找谁玩去呢?
他的目光落在那面砖墙上。忽然,他掩嘴露齿咯咯地笑着,笑得像只偷腥的小老鼠,快快地走去找长梯。
找了半天,长梯就是不见了。
他有点恼,将小靴子踢在墙上。
“想上来吗?”
他被这声音吓得跌坐在地,抬头一看,看见了墙头上那银白色的人影。
“胆子小吗?”
“没!谁说我胆小了?只是上不去而已!”他没好气道,再踢一脚以泄恨。
“那我助你一臂之力吧。”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暗色的腰带自墙头飞落卷住了他的小腰。他目瞪口呆,发现自己竟然腾空了。
他先是恐惧,而后好奇地看着自己像天上飞仙一样飘到墙头,有人托住他的小腰,让他安稳地坐在墙头上。
真神!他迅速转头看向那少年。少年也正看着他,而后移开目光,微微一笑:“我就在想,你掉下墙后,睡了两天一夜,到今晚应该会醒来然后再也睡不着。”
“兄台哪位啊?”
“在下长孙励,就住在墙后头。”
“哦——”他环臂抱胸,小大人般地说,“原来你是那个恭亲王啊!我听过,老皇上的弟弟,因为你年纪不大,所以还没有入朝做事。我爹说啊,当今老皇上的后妃太多,可惜至今还蹦不出个儿子来,因此故意不为你指婚事。”
“这是老太傅跟你说的吗?”
这庞家小孩鼻子翘得尖尖,下巴抬得高高,很跩地说道:“不是。他跟娘说的,他们以为我躺在床上没听见,其实他们太吵,害我一直睡不着!”
少年朗声一笑,而后又忍不住望着他的小脸道:“听说老太傅有个……有个小孩长年缠绵病榻,但只要一醒来就开始胡作非为,今天我算是见识到了。”
他撇撇嘴,不满道:“谁说我长年病着了?我不过是睡得久一点而已。是谁告诉你的?我爹吗?他嘴大,什么话都喜欢乱说!他嘴巴一打开,可以把我的手吞进去,不骗你的!”他顿了一下,又挑起小小的眉,问少年道,“听说是你护住我的?”
“嗯?”
“就是我掉下来的时候,你用背挡着我,把我护在怀里,还抱我回了府。”
“我自幼蒙老太傅教导,这点小事是该做的。”
“哼,”他保持着高鼻高下巴的姿势,“我爹说,你是千金之体,这种事是大不敬,应该是我挡在下面才对,把我臭骂一顿。他唬我啊!他以为我睡着了,又跟娘说,你挡得好啊挡得好啊!宁愿你重伤也不要我受伤,然后就哭了出来,真是一个说话颠三倒四的老人!”
“……”印象中,老太傅不像是这种人。是这孩子生病时做的梦,还是老太傅其实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听说你还很义气地守在我床前?”他的凤眸斜睨着他。
“是啊,你总是因我之故……”少年很含蓄地说,没有挑明当日自墙头跌下全是这小孩的错。
“你明白就好!”他大声道,一点也不心虚。
少年摇摇头,而后爽朗一笑:“你把手打开。”
庞家小孩偷瞟着这锦衣少年。想打他的手心?他确定这少年藏不了他老爹的大藤条,遂小心翼翼地打开小手。
小珍珠落在掌心里,泛着淡淡的光晕,衬得他的小手好白。他瞄到这少年的手掌大又结实,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彻底唾弃自己的小手。
那少年温声道:“这是你的。用弹弓打人不必这么奢侈。你爹只是个太傅,薪俸没多少,又要养一大家子人,他挺辛苦的。”
他噘起小嘴,道:“我爹有钱得很呢,他做了很多人偶,很多很多,比庞府所有人还要多。”他把双手摊得开开的表示真的很多,小身子有点站不稳,所幸身后有大掌稳住他。他转头看着长孙励,很得意地说,“这些人偶都被收得好好的,将来都是来陪我的!我爹说的!”
“陪你的?”
“等老皇帝死了,会有很多很多人陪他走,可是我不行啊,谁要陪我啊!我爹已经盖好了房子,等我死了,这些人偶就会跟着住进去,然后在那房里陪我玩。”
“……你爹跟你说的?”
他呸一声,道:“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我爹老是在我床边跟我娘说话,吵得我都睡不着!他们以为我没听见,想给我个大惊喜吧,那些死板板的人偶我偷看过,里头还有一个等我死后要跟我成亲的人偶呢,我一点也不喜欢!”
“原来如此……”少年眉头微蹙。
他想起当他在病床前等着大夫替这小孩看病时,窗外有好几张小脸在张望,叽叽喳喳的,一下问这小孩是不是要死了,一下又因为恭亲王的到来而好奇不已。
据说那些小孩都是这小孩的堂兄表弟,言谈间颇为粗俗,也难怪这小孩说话完全没有老太傅的儒雅气质。
不知道当那些小孩在谈论他的生死时,这小孩在睡梦中听见了多少?
庞家小少爷又看看他,掩不住小孩心性地问:“你是怎么飞上来的?”
“你想学?”
他一愣:“我可以学吗?”
“只要你不睡太久的话。”长孙励柔声道,“再者,练点功夫,你的身子说不定会好转些。”
“好转?”庞家小少爷呆呆地看着他,忽然觉得这少年看起来很顺眼。他轻轻地揉着不太健康的心口,本来翘翘的鼻子翘翘的下巴慢慢回到原位,他嘟囔道,“能够飞来飞去也不错,可以飞着打人是我毕生的梦想……”接着有点紧张地解释,“是这辈子可以打人,不是下辈子哦,我爹说下辈子我就可以活蹦乱跳了,那太久了我不要!”
长孙励见他小脸潮红,小凤眸在月光下显得期望又激动。他不忍伤害一个小孩的求生意志,于是微笑道:“只要你照着我的法子练,多少会健康些。”他还未正式入朝,自然可以花点时间报答老太傅平日的教导。
小孩闻言一喜,在墙头学着书上叫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刹那间,长孙励面露古怪之色。没人敢拜一个亲王为师的,这小孩真的知道亲王的意义吗?他虽年少沉稳,但此刻也不由得失笑道:“庞太傅家里有你这小……孩子,不知该喜该忧……说到这儿,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庞何!我叫庞何!”他笑眯了眼。
刹那间,天上秀丽月华、手中灿灿白玉珍珠都比不过他弯弯生春的凤眸。
第一章
天朝历史悠久,物产富饶,人民安康,男俊女美,各方小国不敢觊觎,每年都拼命将贡品送入皇宫里。人人都以为,只要天朝存在,世间就会风调雨顺,人民就会安居乐业。
哪知,皇宫里的皇帝忽然驾崩,四岁幼儿在雍亲王与恭亲王的辅政下,改其年号为“康宁”,自此登上皇位。
说是二位皇叔辅政,其实大部分政权都由雍亲王紧抓着,这一抓就抓了七年;而恭亲王虽时常入宫听政,但并不热衷于权势,是以跟雍亲王并无冲突。
转眼间,小皇帝已经十一岁了,明年就是小皇上大婚日,而后将是一连串充盈后宫的动作。
至此,宫里人和朝官都在密切注视着雍亲王的下一步动作。
大婚即表示圣上成人,既是成人,就该亲掌政权,这是宫里人和朝官的默契。
恭亲王已将他那小部分的政权逐一还给了小皇上。
但已受封为摄政王的雍亲王依旧留宿太后的寝宫,就是不还政权。
宫里人和朝官也只能当睁眼瞎子,敢怒不敢言。
宫里人有此心照不宣的丑闻,民间也有一恶闻。
京师有个鱼肉百姓的恶霸小国舅!
仗势横行、欺压百姓、强抢民女、为所欲为,一时之间,家中有小孩哭闹不休的,父母只要一句话——
“坏国舅来啦!”
保证小娃儿吓得屁滚尿流,再也不敢作声。
因此,长达六十年的康宁盛世虽为后代赞扬仿效,但在康宁头几年,宫中、京师的一大丑闻,总是为康宁盛世蒙上一些令人遗憾的阴影。
“坏国舅来啦!”
“……”国舅打开折扇,扬了两下,娇贵的手扬酸了,扇子交给青衫丫鬟继续扬。
“哇——坏国舅的马车来了,快逃!”
“……”累死三匹马日夜送来的贵妃荔枝送到嘴边,咬了一口,果然是饱满多汁,珍贵异常,令人回味无穷。
“咚!”
“……”拂发的动作停住了。
“咚!”
“……那是什么声音?”车里俊美的年轻男子淡淡地开口了,其声如珠玉落地,清脆好听。
青衫丫鬟想了一下:“少爷,肯定是有人拿金子不小心砸到车子了。”
“拿金子砸车子?谁这么无聊见车就砸?是谁敢比本国舅还财大气粗?”
“少爷出门坚持用庞府马车,所以……金子都砸在这车上……”
咚的一声,这次“金子”破窗而入,正好击中他白嫩的额面。
“少爷!”
白嫩的面皮抽动着,他拾起那块沾泥的石头打量了半天,慢吞吞道:“金子?嗯?这金子回头送你一篓,今晚你就压着它睡觉,你要是睡得着本少爷明天就奖赏你!”说到最后,他忍不住爆发,怒喝道,“停车!”
马车一停,红色身影利落跃地。
天朝人天生丽质,这高瘦的年轻贵族更是其中之最,长发绾起戴冠,上等朱色长袍披垂在地,更衬得貌色三分,肤美白皙,吹弹可破。
现在,他那白雪般的额面真的破了。
他用力一抹,指腹果然沾着血。
白雪丽容扭曲了!他对着街上破口大骂:“哪个王八蛋敢打本国舅,给我出来受死!”
大街上冷飕飕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见鬼了!有种打他却没种留下!他咬牙切齿,青筋跳动,他就不信连个人都逮不到!于是,他撩袍快步在街上追寻着。
巷里有娃儿在哭,他头一转,那巷中民房的门立时合上,他深吸一口气,又大步迈前,街道两旁的门板像是鼓声,啪啪啪的,连番合上。
他凤眼一眯,锁定上个月才来过的“春花秋月酒楼”。酒楼的门扉还开着,二楼的窗子却全都关得密不透风。
“哼!”
他正要进酒楼发火,哪知店小二连忙跑出来,不是招呼他,而是在门上贴了一张白纸,便颤抖着跑回去,还不小心拐了一下,差点扑地,还好好心的客人扶住了他。
酒楼的大门咚的一声合上了。
东主有丧。
难以入眼的丑字在那张白纸上。
放屁!这家酒楼每日络绎不绝,不事先订下绝对进不去,他刚才明明亲眼看见里头人满为患,现在是怎样?以为他瞎了吗?
细长的双眸半眯,他抿着嘴,头也不回道:“菁菁,你说这是什么意思?”他人缘很差吗?还是今天他看上去太穷酸,店小二认不出他了?
青衫丫鬟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惊喜道:“少爷,这都是您的威名所致,才会万人空巷啊!”
“……”就算是有恶霸王之称的庞何,也不由得浑身一颤,缓缓回头望着青衫丫鬟。
她的表情十分真诚,一点也不像是讽刺,还笑眯眯地回望着他。
庞何沙哑道:“回去把‘万人空巷’四个字写上一百遍,明天少爷亲自检查。”这个丫头是他从哪儿带回家的他也不想理了,在外头教训自家人,丢脸的绝对是主子。他庞何丢不起这个脸!
庞何的凤目扫过大街,他本以为街上空荡荡的,哪知街头小巷口似乎有人在聚众滋事,只是刚才被大树掩去大半,他一时没看见。
还有人敢徘徊在大街上?
他一时好奇,接过菁菁递来的华扇,摇头晃脑地走过去。
一进巷口,他就发现这些滋事群众是太傅府里的人马。赵太傅的儿子他眼熟得很,他在鱼肉百姓时时常会巧遇这姓赵的,算是同一伙人,只是他格调比较高,根本不把这低格调的赵子明放在眼里。
庞何的身材本属高瘦,轻轻一踮脚,就能看见里头——
一、二、三、四、五,五个孩子跪在破席子上,竖着“卖身葬父”的牌子。
他一惊,退后一步,暗声骂道:“秽气!”转身即走。
“这大热天的,娇嫩的大姑娘怎么受得了啊?快把银子给大姑娘,这大姑娘我买下了。”赵子明说道。
“多谢公子……咱们五姐弟愿为公子做牛做马……”
那娇滴滴的声音听起来又恼又急,像是吃了什么大亏。庞何头也没回,本要撩起袍摆上车,忽地看见菁菁睁着圆圆的大眼望着那些人。
他用扇柄打了一下菁菁的头泄恨,身后那赵家奴仆的声音传来:“这四个娃儿不必跟来,姑娘来就行了。你这四个弟弟年纪这么小,什么都不能做,带回府全是白养,走走走,你们自己拿着银子回去,从今天开始你们的姐姐就是咱们少爷的人了,去去。”
“公子,我们姐弟不分开……公子自重公子自重……我们姐弟只卖身,不卖其他啊!”
“你放开我姐姐!”娃娃们的叫声此起彼落。
“滚开滚开!只要是咱们少爷想要的人没有要不到的,滚!小娃儿去打听打听,京师里太傅府谁不敬三分?连皇上也要卖几分面子!”
蓦地,一串铜钱落在大姑娘面前的破席子上。
正在拉扯的众人一愣,同时往后看去,赵子明脱口:“庞何?”
庞何笑眯眯的,愉快地用力扇风,扇到他美玉面上的长发飞扬,展露出仙人飘飘的一面。他笑眯了眼,道:“好久不见啊,矮冬瓜。”他走了一步又一步,亲切地停在赵子明面前,半垂目光,彻底让对方矮化。他最喜欢以高度欺人了。
那双凤眸透着的光彩闪啊闪的,特别冷艳。
赵子明不自觉地退后一步,红晕爬上脸,结巴道:“我不过比你矮一点点,你、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还要我说吗?”啪的一声,庞何合扇指着那大姑娘,理所当然道,“当然是要买下她啦!”
“买、买她?你、你买她做什么?”
“不就跟你打同样的主意?”庞何露出闪闪发亮的白牙笑着,亲昵地拉过那瘦巴巴的大姑娘,不顾她的挣扎,“冬瓜兄想拿她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这也要来问我?”
“她……你……她没你漂亮……你要她……”
“国舅爷!”太傅府的奴仆大着胆子道,“事有先后顺序,咱们少爷已经买下她了,国舅爷这样强掳民女,要是太傅闹到圣上面前……”
庞何诧异地盯着那奴仆:“冬瓜兄,你这奴才真厉害,比你还恶毒,哪儿来的?”同样是恶霸王的奴才,他家的菁菁完全不中用,丢脸啊!
“我、我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
“那冬瓜兄可会让你老爹到皇上那里诬告我?”
“不会不会……”
庞何满意地笑了,指着地上的铜钱道:“这就对啦,我一向不屑于强掳民女,喏,看见了没看见了没?那串铜钱就当是买了他们吧,多不退少不补。”
“那串铜钱连买口棺木都不够!”那奴仆低声说道。这样一比,他家少爷还有点人性。
“能不能买棺木关本国舅什么事?最重要的是能将人带回家。记得,冬瓜兄,我是买,不是强掳,如果诬告我,你可就不讲义气了。走了走了……好疼!”低头一看,那大姑娘竟狠狠地咬了他细白的手腕一口,咬得满口都是血。
“庞、庞何,你的手……”
庞何心头一怒,用力一击,那大姑娘立时昏倒在他怀里。
“浑蛋丫头,连我也敢咬!回去看我怎么欺负你!”他狰狞地骂道。
“坏人!放开我姐姐!放开我姐姐!”四个娃娃抓住他朱色的华袍喊道。
庞何一脚一个,个个踹飞,然后利落地抱起大姑娘,跃上马车。
“菁菁上来。”庞何拉上菁菁,头也不回地对车夫喊道,“走了!”
马车慢慢驶动,经过还呆立着的赵子明时,庞何朝他挥挥手,放声大笑:“冬瓜兄,谢谢割爱啦!”
赵子明还站在原地傻傻地望着他。
“这人,原来是个傻呆。”庞何顿觉无趣,伸出右手任由菁菁包扎。
他看着穿着孝服的大姑娘,喃喃道:“卖身葬父的姑娘是小楚国来的,哪有天朝女子的娇艳,这姓赵的,还真是不挑。”
“少爷怎么看出她是小楚国来的?”青衫丫鬟问道。她最多只能依美貌程度来判断这姑娘不是天朝人,但要精准地说出是来自哪个国家,天朝里大概也只有少爷有这本事了。
庞何没答她,瞄了眼拼命追着马车的四个娃娃,忽然间,他发出咯咯的怪笑声。
“少爷,你一用力笑,血就流得更快了。”
庞何摆摆手,把那昏迷的大姑娘踢到马车边缘,敞开车门,然后悠闲地盘腿坐下,望着那四个穷追不舍的脏娃娃。
他嘴巴一张,菁菁立刻喂上剥好的荔枝肉。他边吃边笑:“菁菁啊,我小时候听师父说过一个故事,把饲料吊在马的面前,马儿自然会一直往前跑。”
“少爷试过吗?”
“怎么没试过?我一向身体力行。我跟那马儿一起盯着那饲料,想知道那马儿到底能跑多快,结果没看见前头有树,我跟马儿就撞在了树上,回府后躺了一个月。现在,本少爷很想看看,这几匹‘小马’能追着这上等饲料跑多远?”他回头吩咐车夫,“直接回庞府。别太快,要保持距离,让他们看得到,救不成。他们要是跑累了不肯跑了,就把车停下,等他们追上后咱们再走。”他又发出咯咯的笑声,目露贼光地盯着这几匹快累趴下的‘小马’。
“少爷别玩太凶,今晚你还要到宫中留值呢。”菁菁提醒道。
庞何吐出核,正中菁菁的鼻子,他往后仰倒,合上眼道:“当个国舅爷真麻烦。”
庞何,字勤之,宫里人称他为小国舅,是目前天朝里最嚣张的国舅爷。
自两年前庞何的母亲仙逝后,庞府当家老大便由庞何接下。一家子堂兄堂弟堂妹表妹……皆唯他马首是瞻,因为他是庞家恶霸王,年前有个堂弟比他还会强掳民女,庞何二话不说,一脚踹他下乡,堂弟想串通其他兄弟造反,庞何得知后,直接调来人马五花大绑押着他下乡种田去了!
一山容不了二霸,所以,庞何的堂弟败阵,庞何胜出。
京师有个恶霸王,历史悠久,始终都是那一个,不曾被人接捧过。
当今小皇上颇喜爱这个小国舅,加上庞何的堂姐乃当今太妃,庞何要是不嚣张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天朝祖制,皇帝归天,后妃殉葬。如果当年庞太妃殉葬了,人情两散,说不定庞何早就被人做成人彘腌在缸里当咸菜了,但老天都在帮他啊!
那一年,太妃莫名地自殉葬名单里被剔除,至今活得很健康,据宫中太医院传出的消息,太妃再这样健康下去,很有可能成为天朝最长寿的后宫女子。
加以,几年前庞何凭着皇恩浩荡,在翻书房谋了个译官职位,庞府上下哭的哭、喜的喜,哭老天无眼,庞府当家没法再换人做做看;喜的是庞何承受圣恩,要作威作福太容易了。
再加以,庞何身上挂着的国舅牌子始终不曾拿下,皇上见了他仍旧客气地喊他一声“小国舅”,宫里内外心知肚明。皇上明年大婚,庞府必会再出一名妃子,皇后是不大可能,但贵妃也许有谱。
这令庞府的堂兄表弟全哭了。
皇恩浩荡啊!到底要荡到什么时候啊!荡到堂兄表弟偶尔午夜梦回总会轮流惊醒——
庞何无德无能,枉受圣恩越多,将来的报应越可怕啊!
现在庞府里谁还敢横行霸道?每个堂兄表弟都在努力学习、韬光养晦,以免将来被误认为是庞何的同伙,一块被处决了。
月黑风高,大雨狂下,庞豹勒停骏马,对马车里的人说道:“快下车吧!要是值班时间迟了,让人抓到把柄就不好了。”他在内心里狂笑。他最爱在这种日子载庞何去值班。要想看庞何狼狈的样子,就只能等这时候!
入宫值班,是不能带伞的,非得淋得他变成落汤鸡不可!
庞何撩开车幔,观望雨势,同时吞进一颗肥荔枝:“这雨下得真大啊!”凉风蹿进车里,让穿着单薄的他身子一抖。
“是啊是啊,这雨怕是要下到天亮了,庞何,你快入宫吧。”庞豹幸灾乐祸,乐得嘴都歪了。
“嗯——豹堂兄,我们还是打道回府吧,明儿个就说我病了。”
庞豹闻言怒道:“你疯了吧,说你病了谁信?”他咬牙指着摸黑入宫门的官员,“看见了没?那些人都是要入宫交接的,哪个没看见你来了?你要庞府的人都跟你一起掉脑袋是不?”
庞何吐出荔枝核,弹落在雨水中。他摇摇头闷声道:“果然,欺压百姓是快乐的,当官则是痛苦的。”
庞豹暗呸一声,庞府上下谁不想做官?这小子还耍屁!多想给他搞个意外,让他莫名其妙死去也胜过让庞府的人日夜活在恐惧中。
伸手不见手指的雨夜里,有一盏微弱的小灯迅速接近这头。庞豹一怔,连忙跳下马车,才来到马车尾,就看见一名侍卫撑着伞说道:“是小国舅的马车吗?”
“正是庞府的马车。”庞豹答道。他惊异此人持伞持灯,皇宫里能持伞持灯的只有……
“奴才是恭亲王派来的。今晚恭亲王入宫,提及小国舅正好留宿值班房,算算时辰应该是这时候,便让奴才过来接小国舅。”
庞豹面色顿垮。
庞何咯咯一笑,矫捷地跳下马车。那奴才立即开伞追上。
“你家王爷好端端的干吗要入宫啊?”庞何问道。
“奴才不清楚。”
雨下得极大,地上都积水了,庞何本来拎着袍摆,而后想了想,发出咯咯的笑声,任由官袍垂地,专拣那水洼地走,走一走又跳一跳,最好溅得满身都是。
那侍卫以为国舅爷在整他,老是踩水溅他,他只能暗怒不敢言,谁叫恭亲王与庞府是邻居,庞国舅背后的靠山数不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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