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顾方和苏萍
黄昏时分,顾方和苏萍喜欢一块儿散步。
对住在大学校园里的她们来说,散步是件惬意的事。一年四季,校园里的景致变幻着,总有可观之处。尤其是春天,柳树绿了,桃花红了,燕子来了,雨水落了,丁香开了,梨花白了,樱花纷飞了,起起落落、悠扬婉转,仿佛置身于一首首宋词、一段段昆曲所描述的美景之中,心情便也随之明丽了、飘忽了、欢快了、跌宕了。顾方与苏萍同在人文学院教书,一个教写作,一个教文艺理论,两人都对花花草草颇有些兴致,因此喜欢结伴在校园花海里散步。
顾方长得胖胖大大,一派盛唐气象:丰乳肥臀。当然,腰也较粗。短发,圆脸,大眼,丰厚的鼻子与嘴巴,皮肤黑黑的,两颊有些蝴蝶斑。年轻时,顾方沉静寡言,不施粉黛,衣着平实,稳重大气,委委佗佗,如山如河,颇有《 红楼梦 》里宝姐姐的风范。工作多年,简洁素朴之风一如既往。但自从在上海某大学攻读博士后,她忽然在自己这个山肥水美的特区大胆进行起改革开放来,整个人的气质风貌随即发生了翻天覆地之变化。如今的她热衷于化妆,搽一层厚厚的白粉,涂一抹鲜艳的红唇。黑色紧身毛衣,黑色肥大裤子,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双臂裹一块色彩图案都极为夸张的披肩,两足蹬一双黑色中筒皮靴,裤脚收进靴筒。戴一副茶色蝙蝠眼镜……猛一看很有黑帮女老大的阵势( 她自云有港台女实业家派头 )。走到哪里,都是慷慨陈词,每每还加上挥洒自如的手势。毕竟是名校毕业的博士,相当的自信,底气十足。
苏萍小顾方两岁半,身材苗条而又丰盈。白皙的皮肤,清澈的双眸,挺秀的鼻子,甜甜的酒窝,长发飘飘逸逸。浅棕的线衫、米黄的裤子、深棕的皮鞋,穿在她的身上,就别有一种艺术气息。一袭银灰色麻裙,外罩一款米白色风衣,更让她散发出优雅脱俗的意味。
苏萍精力充沛,有说不完的话,有管不完的事。她的外表与性情反差极大。按理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她应是温柔细腻、善解人意、甜言蜜语、惹人爱怜的吧?事实则相反,她的语言风格一贯是裂缺霹雳、丘峦崩摧、磨牙吮血。顾方总说:“苏萍,你这张嘴,也就我能忍受得了。”有一次,顾方让学生写一篇记叙散文,有女生在习作中舌灿莲花地形容顾方:“顾老师皮肤白净,眼睛大而深邃。她总是微微地笑着,那么沉静,那么淡雅,那么优美。”顾方读后,揽镜自照,发现还真是那么回事。正巧苏萍来她家串门,顾方不无得意地拿给苏萍看自己学生的美文。苏萍读着读着,笑声喷薄而出:“我的妈呀!你的学生长眼睛了吗?一丝一毫都不像你!美化你也不是这么个美化法儿。”把顾方给噎得半天回不过神来。此后的四五天,顾方找种种借口拒绝和苏萍一块儿散步。苏萍当然知道顾方哪根神经出了问题,打电话赔礼道歉,请顾方去真锅喝咖啡谢罪,顾方的闷气也就消了:咱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记小人过。顾方遇事善做理性的分析,她想:许多美人,看久了也就一般般;许多丑人,熟悉了也会觉得顺眼。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她与我太密切,自然不如学生敏感。
苏萍一到上午十点就犯困,坐在电脑前,上下眼皮无组织、无纪律地卿卿我我,缠缠绵绵,神光离合,乍阴乍阳。苏萍这时就会关了电脑,去找顾方聊天。她总是喜欢在这个点来骚扰顾方,虽然能觉出顾方的冷淡,她仍然视若无睹。顾方不喜欢此时苏萍造访的原因只有一个:老公萧凌风每每十点一刻左右才起床,邋邋遢遢不成体统,败坏了他在人前玉树临风的好形象。想当初顾方与他结婚,不就是图这点虚荣心的满足吗?近些年来,萧凌风总是在夜静更深与几个美眉网上聊天。萧凌风拿着麦克风与美眉们隔屏对唱,颇有隔山对歌的意味。声嘶力竭,杀鸡似的,好在左邻右舍的两家老人都很耳背,不曾抗议。“唱山歌哎,这边唱来那边和,啊那边和……山歌好比春江水哎,不怕滩险弯又多,啊弯又多……”关于老公的这点爱好,顾方听之任之。她顾方上海三年攻博,留一个萧凌风独守空房,多冷清呀!他萧凌风很是洁身自好,与一夜情、婚外性水火不容。那些腌臜事情弄不好惹火烧身,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声名狼藉、里外不是人,他萧凌风堂堂一大学计算机系副教授,这个账怎能算不清。萧凌风的能耐,顾方心中有数,甩手大掌柜一个,懒得想事,懒得管事。他不知道家里的存折密码,不知道每月的水电开支,不知道怎样订机票、火车票……这样的人,他干不了那些情节复杂的勾当。多少年来,家里的内政外交都是顾方一个人操持。顾方一般在上海待上五六周就回家与老公团聚。走时把老公下个月所需的衣物、生活费等等一一交代得清清楚楚。萧凌风一直安于本科学历,要不是学校明文规定,1965年以后出生者必须拥有硕士文凭,否则无授课权、无担任硕士生导师资格的话,打死他也不会去攻读在职硕士。顾方带着萧凌风及一大箱营养保健品亲自登门拜访本系一老教授,人家是看他着实可怜才收他为徒的。不想萧凌风不知珍惜机遇,五年过去了,都没写出毕业论文,老教授一看见他,就气得面色铁青。萧凌风的长相颇为单纯,虽已过了不惑之年,可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模样。顾方慨叹,这哪是老公,分明是个长不大的孩童。他不懂照顾顾方,无论生理还是心理。最令顾方哀怨的莫过于做爱,老公总是直奔主题,速战速决,然后立即转身呼呼酣睡。“他把我当什么了?!”黑暗中顾方大睁着眼睛发出天问。
好多次了,在顾方家的客厅,苏萍看着萧凌风揉着惺忪的睡眼衣衫不整地来到顾方面前:“老婆,我吃什么?”顾方便像个老妈子似的,快步走进厨房为他弄吃的。苏萍为之愤愤不平,狠狠地对顾方说:“你怎能这样纵容他?如果换了我,我一定回答他‘吃屎’!”顾方脸红一阵白一阵,沉默不语。
有时顾方也到苏萍家串门。苏萍的老公罗加祺是本校化工学院某教研室主任,研究核酸探针技术,博士毕业于Z大。罗加祺中等身材,相貌端正,少言寡语。当年追求苏萍的男士众多,有的发动情书攻势,有的发动鲜花攻势,有的发动苦力攻势,最后统统败给了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的罗加祺。罗加祺心里有数,论外表,他不是最吸引人的;论殷勤,他是献不来的。他有的是实力,或者说是希望,他将来注定是会有所成就的。女人,谁说她们头发长见识短?八成都是在内心里有盼头的,眼光都是放到将来的。你要给她这个盼头就行。他心里虽然也很喜欢苏萍,嘴上却不说,见了面也只是微笑颔首。苏萍可是个耀眼的小太阳,哪受过这等冷遇?不免嘀咕:这人到底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便凑过去与他闲聊,得知他是江苏徐州人,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图书管理员,很清肃的家风。交往了几次,苏萍发现他工作很是勤奋,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行进。对自己的态度,则始终是彬彬有礼、说话不多,却令人感觉踏实。虽然有时颇不满意他缺乏浪漫情调,但苏萍会自我劝慰:婚姻归根到底图的是个安稳,在黄昏的海边散步看潮起潮落也许很有诗意,但终究比不得在自家橘黄的灯光下听听音乐、读读书来得温馨安恬。
也许跟他所从事的工作有关,日常生活中的罗加祺严谨细致。春秋季节总是西装革履,干干净净的衬衫,不系领带,整饬之中有闲散,沉稳之中见洒脱。手指白皙细长,让人一看就觉得是注重精神品位之人。处女座的他,的确是个完美主义者,做任何事都精益求精。个性是温和的,但从不犹豫不决,很有主见。刚开始,苏萍对他没什么感觉,慢慢地,因了他的成熟稳健,就认定了此人是自己的真命天子。他似乎总是刻意保持着礼节,言谈举止从不造次。交往三个月,还不曾拉过苏萍的手。苏萍都觉得他未免太拘谨了。她希望他热烈些——当然是那种有分寸的热烈,比如,在夜晚分别时能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女孩子爱上一个人时,很喜欢被拥抱。大约,这和胎儿时在母亲子宫里的体验有些类似吧,一种被呵护和珍爱的感觉。尽管苏萍希望,但她不能主动。她听一位师姐说过,女生谈恋爱时,举止一定要矜持些,否则后果严重。因为男女大脑是有差别的。
新婚燕尔,两人度过了一段你侬我侬的温馨生活。慢慢地,彼此的缺点暴露出来。苏萍觉得恋爱时的罗加祺是高贵的王子,一举一动都沉稳自持,令她心生敬慕,如今则发现他是一部无情的机器。一天到晚,他想的就是探针、探针。他就是一个手持“探针”的外星人,浑身上下闪着冷冷的光,额头闪着青铜的光,眼珠闪着玻璃的光,头发闪着铁丝的光,牙齿闪着石头的光,指甲闪着橡塑的光。血肉呢?热情呢?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苏萍想,乌鹊的愁苦是暂时的,春天长满了叶子,不就可依了?你忍忍吧。“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苏萍想,苏东坡也太悲观了,政治气候一变,你的沙洲会暖的,说不定还会热得烫人,你等等吧。而这个机器人何时能转世投胎为肉身呢?当然,偶尔他也有兴高采烈的时候,比如获得国家自然科学重点项目立项时,比如在“SCIENCE”杂志发表了论文时。这一刻,他有说有笑、百依百顺,机器忽然变成人了,还真让苏萍不适应。只是这光景比彩虹更迅忽,转瞬即逝。人一下又变回机器了。恋爱中的苏萍,是甜美的、活泼的、招人喜欢的,婚姻中的她则是蛮横霸道的、反复无常的、凌乱不堪的。不管罗加祺有没有兴趣,她稀里哗啦把单位里顺心不顺心的事一股脑儿地说给他听,还老嫌他冷漠。一天换一套衣服,换下来的衣服随手乱扔。一周下来,椅背上、床头上、地板上,扯扯拉拉的全是她的衣物。吃过饭,碗盘筷子勺子总要留到下次做饭时才洗刷。动不动就使性子,常常当着外人的面给他难堪。罗加祺觉得《 论语 》里孔夫子的一句话真是至理名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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