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了一杯咖啡,知道这个夜晚将彻夜无眠。他以怀疑的眼光盯住送咖啡的姑娘,而那个姑娘则对我们看都不看。我想这起到了一些稳定作用。
“高校长,您这么晚把我叫来……”“嘘!不要出声。我时间有限,你只是听我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插嘴。我的政治生命岌岌可危,到底会受到怎样的处置,还很难说。你还记得我们十五年前的那次见面吗?我邀请您来学校给我们的创意设计学院教师作报告的那次?”我点了点头。“好吧,我当时跟您说谎了。我们学校参加讲座的,不是创意设计学院的教师。我们根本没有创意设计专业。
“事情是从1998年开始的。那个秋天,教育部颁布了他们的985计划。要在21世纪,用1998年国民生产总值的5%重点资助十所高等学校,让这十所学校迅速成为世界顶尖大学……”我点头表示同意:“我甚至参与过相关项目的测算和报告的研讨。虽然我自己很怀疑这种通过资金打造世界一流的做法是否真的奏效,但国家已经下决心要做这个工作,我们只是打打下手。”“我就知道您是计划的参与者。我记得在那次培训中您谈到过一点点。长话短说,我们请您去为我们的主要领导干部讲座,就是为了全面了解这个计划将给我们这些边缘的、三流以下的学校带去怎样的影响。所以那天我们的问题都集中在没有资格进入这些国家项目的院校该怎样生存上。
“您的整个谈话让我们的团队非常失望。要知道,我们这种基础非常薄弱的学校,能在这个世界上坚持着活下来,其实是凭借我们对教育的信念。但这个国家看着像在发疯,他们不是采用循序渐进的方式引导教育,慢慢实现人际公平,而是采用揠苗助长的方式拔尖,完全不管我们这些正在底层从事踏踏实实教育工作的学校的死活。我记得我们曾经再三逼问您最坏的结果会是怎样,您说,大概在十年之内,一定会对排行榜下端的这些院校进行大幅度清理和关停。这是管理学的效率原则决定的,您当时振振有词地说。
”我不知道他的这些话是在指责我,还是纯属一种中性的描述。但我似乎感觉,他要说的事情确实跟我参与过的某个改革项目相关。
“那天听过您讲演的人都忧心忡忡。吴老师,我们不想被关停。我们的教师多数在四十到四十五岁的年龄,上有老下有小,此时如果他们失业,进入其他高等院校任职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而转移第二职业的难度您是知道的,这等于把我们多数教师推向火坑。
“在您离开我们学校之后的半年里,我们四处奔走,一方面想弄清您说的关停学校的消息是否属实,另一方面也希望如果真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能未雨绸缪先做好保全自己的准备。我们想到的第一个办法就是跟其他学校联合。如果我们能被更好的、不会被取消的院校收编,将免于厄运。实在不行,如果能跟一些较好的同等水平的院校合并,扩大规模,或许也有挽救的余地。但上述两个方法对我们的一把手校长书记来说,并非什么好事。合并可能让他们丢掉现有的官职,因此虽然我们在四处活动,但学校并不真正对这些选择表示支持或满意。再说,中国的一切事情都是长官意志,没有上级意图,根本无法独自按照设想去合并。退一步说,即便我们找到合作单位,他们也可能有重新筛选人员的要求。再有,如果同样的三流院校凑在一起,合并之后就能逃脱被驱逐的命运吗?”我讲座中普普通通的一句话,竟然曾让他们产生了这么大的担忧,真让我感到有点吃不消。但这毕竟已经是过去很多年的事情了,从1998年到今天,差不多十五年过去了,十五年就算犯罪,也该脱离追诉期了吧?我重新集中起注意力听他讲话。
“吴老师您做教育领导学研究,比任何人对我们都了解。在中国当个校长,真的是让他坐在火炉子上方一米的地方活活地烧烤。用完就扔的干部体制,会让人在任期中尽量使用权力。现在有一句话说要把权力关进笼子,但体制不改,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谁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咱们教育口就算是比较不错的行业了。我们中的许多人都不是为权力来工作的,但我不得不说,在中国这种疯抢资源的现实中,失去权力可能终生掉队。我们的校长对这个未来看得特别清楚,与其等待着被关停彻底失去一切,不如我们搏一把,找到一个能延缓职业生命终止的方法,就算损失一些权力,也是值得的。为此,他很快就私下里责成我组织一个精干的小组,研讨全方位应对关停的策略。
“你还从来没听说过一所在共产党领导下的学校,面对上级可能颁布的新的管理举措去建立应对小组的情况吧?其实这种事情天天在发生。但能把这样的小组相对独立出来,给他们资源和一定权力,让他们尽可能发挥作用,我们校长真的是高瞻远瞩。我跟您一样对管理学充满探索的兴趣,且跟校长一心一意,因此被定为小组牵头人。我们从国家的短期和长远发展趋势方面作了三个秘密报告。我们发现,无论是短期还是长期发展,我们这样的学校都会在未来的所谓发展大潮中被阉割后剿灭。
“您讲座之后的第三个月我们领导班子再度开了个碰头会。我们的校长跟书记不合,校长强力支持我寻找自主方案,而书记则建立了另一个团队希望能走上层关系,为学校的未来(恐怕最终将只有他自己的未来)寻找出路。
“在会上,.我把国外一些薄弱院校如何自救的经验做了简单汇报。我的想法是,这些经验虽然来自他种文化,但对我们的未雨绸缪转型和应对未来很有参考价值。说实话,我跟校长都认为,给所有教师保住职位确实是一个新的、可能发展起自己的机会。
“讲起这些,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想要让自己不被吃掉,一个最重要的方法是要做成世界上唯一的、其他院校不可替代的学院!你所具有的特性或能力,是其他学校所不具备且为社会有益的,这是所有大学或科研院所生存的基本法则。但我们那时候没有这种唯一性,我们在科研上不突出,教出来的学生则跟当前的热点职业毫不沾边。这样的状况不可能保证我们不被撤销。想要自救,只有一个办法,在今后的十年中把自己变成一个独特、唯一、对社会有用的学校。幸好您告知我们还有十年时间。”上岛咖啡温暖的房间,让我忘却了刚刚走过夜路的寒冷。而高士兵副校长所讲的这套有关高校拯救的管理学原理,虽然没有什么出处,但也合乎逻辑。我对整个事情充满了兴趣,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们怎么开始了十年创建独特高校的道路,而这一切又是怎么让他感到了今日如此巨大的威胁。
难道他们的能力建设最终走向了邪路?他们最终建成了一所对社会有害的学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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