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来到南城1这天上午,“怡雅苑”小区的保安余贵在小区门口拦住了一个奇怪的男人。这个男人四十来岁,脚踩一双灰扑扑沾满泥土的皮鞋,一身皱巴巴的西装,西装里面是一件粉红色毛衣,毛衣有些年头的样子,糙得厉害,显小,绷在身上,因此从毛线撑大的镂空处露出贴身内衣的白,白的内衣和粉红的毛衣被男人一股脑从腰部塞进裤子,并让一根起毛的棕黄色皮带勒得喘不过气来。男人的肤色很黑,不是适可而止的黑,而是那种长年风吹日晒的黑,简直要黑到骨头里去;该黑的头发却泛着黄,枯涩拉杂,一副马瘦毛长的样子。
这样的人显然不是这个高档小区的住户,余贵自然得进行必要的询问,不然他这个小区保安站在那里就显得多余了。
不过余贵表现得很客气,脸上甚至带了笑。余贵说,请问,您干什么?余贵这样做是为了给自己留余地。如果男人回答是装修工、水电工或者别的什么,只要有正当的理由,没有让人明显怀疑的地方,余贵就会把他放进去。余贵吃过这种亏,在刚做保安时他就拦过一个人,浑身脏兮兮,散发着酒气,余贵直接就把他拒之门外了。
谁知他马上掏出一个手机到一边嘀嘀咕咕打起电话来,不一会就从小区里冲出来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老远对余贵喊,有病呀你?家里都快被淹了,你不放他进来你给我们家通下水呀?!余贵这才发现那个满身酒气的男人手里还提着个脏兮兮的蛇皮袋。从余贵身边进去的时候,那人撇着嘴角看了余贵一眼,似笑非笑的样子。等他掏完下水出来,余贵问他,你刚才怎么不说是通下水的?人家又嘴角一撇说,你又没问我!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狗眼看人低!我治不了你有人能治你!余贵知道他是故意的,把别处受的气撒在他身上了。
有过那次教训,余贵再没犯过同样的错。
根据余贵猜测,眼前这个男人极有可能是搬运工装修工之类。
令余贵没想到的是,听到询问,男人的眼神一下子慌乱起来,支支吾吾道,我找……找人。脸上也浮起一片尴尬的红,他的脸本来是黑的,现在多了红,就变成了带血猪肝似的黑红。余贵问,找谁?几区几栋?男人说,不……不知道。男人太实诚了,脱口而出的就全是真话。如果他随便说个姓名和楼号区号,余贵是不会去核实的,说到底,保安的工作也就是例行公事外加上虚张声势,过得去就行了。
就算登记个身份证什么的,难道身份证就是真的吗?这样的设岗只能是防君子不防小人,让小区的业主买个安心而已。但男人显然不明白这些潜规则,因此轻而易举就被余贵的虚张声势唬住了。余贵又问,要不你打电话让人出来接你?男人说,我不……不知道号码。
不过,男人又急急忙忙补上一句,见了人我就认得!但这显然不能成为放他进去的理由。余贵继续问,你们什么关系?你找他什么事?这个看起来很简单的问题居然让男人为难起来,他抓了抓头皮过了好一会说,也没……没什么关系,没……没什么事。一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这么个情况反倒让余贵一时没主意了,愣了会儿才对男人说,那我不能让你进去!听说余贵不让他进去,男人激动起来,脸上的黑红更重了,说,你就让我进去找下哦!余贵想,这不会是个傻子吧?手一挥,让他走开。换班的时候,余贵还把这个男人的可疑告诉了小区的其他保安。
男人就在小区外一棵樟树下蹲上了。一蹲就是两天,饿了啃一口馒头,渴了喝一口用一只脏兮兮的矿泉水瓶不知从哪里装来的浑浊的水,眼睛一直朝小区门口张望。进来一个人,望一下,出去一个人,又望一下。有那么一刻,余贵以为他睡着了,因为他把头趴在自己的膝盖上,一动也不动。可是只要小区门口一有风吹草动,他的头就又兀地抬起来了,两眼闪着精光,朝这边望。
余贵上班的时候他在那里,下班的时候他还在那里,等到余贵值夜班,他仍然蹲在那里。出来一个人,望一眼,进去一个人,又望一眼。
小区的值班亭亮着路灯,余贵在明他在暗,余贵根本看不清他,但余贵还是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有那么一刻,余贵甚至看见夜幕下他的眼睛发出像狼一样的绿光,闪一下,又闪一下。等仔细看时,那光又不见了。
余贵想,他究竟想干什么呢?据余贵后来的观察,男人语言和神志都还正常,并不是傻子,可是很明显,男人要找的人和男人不熟,或者根本就是个陌生人,否则怎么可能连人家电话和姓名都不知道?对自己要找的人一无所知,有这样找人的吗?之后两天时间里,余贵一直在琢磨这个男人。保安生活实在太枯燥了,没完没了地巡逻站岗,日复一日单调乏味的生活,让余贵锻炼出了一套自己的办法,那就是没完没了地瞎想。明明一动不动地站在小区门口,但是他的脑子却可以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到很远的地方去。这两天,余贵就一直在想,男人究竟要干什么呢?在南城,每天都要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情,有很多完全超出余贵的想象。每天下班回到宿舍,无处可去的余贵只能摆弄那个二十一时的旧彩电。一开始余贵是毫无目的地把电视频道乱按一气,一段时间以后,余贵就把频道固定在市二套了。市二套每到晚上八点都要播放发生在南城的各种稀奇事,比如双胞胎弟弟卖了哥哥的房子后携款潜逃啦,八十岁老头死后把财产留给邻居而不是亲生儿子啦,妻子伙同小叔子把丈夫送入疯人院啦,从家庭纠纷、诈骗抢劫到情杀自杀械斗凶杀,简直比香港片还要曲折离奇,而且都是活生生的现实版,有些事件的发生地还是余贵某天经过的地方。这种感觉实在有一种震撼的效果。以前在余贵他们村,一年到头就是那点人和事,发生一件离奇的事可以传上好几年;后来余贵在县里读初中,县城也很小,发生一件什么事,可以传上几个月。但是在南城,再离奇的事也成了家常便饭,甚至连惊奇都来不及就会很快被更离奇的事情盖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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