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蝴蝶梦中家万里
高考之后,每个人都在做什么呢?
在扩招之前,在留学潮之前,在互联网尚未问世的那个遥远年代,高考被称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何况,这还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奈何桥。一股劲闯过去了,就有了转世投胎的机会,享尽尘世的荣华富贵;而不幸掉下去呢,就注定沦为孤魂野鬼,别说亲人了,连影子也嫌弃主人,不肯一起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不过,作为一条连逆鳞都冒出来了的鲤鱼,赵家鸿可以轻松越过龙门。可即使如此,在尘埃落定之前,总有一段难熬的日子。于是,百无聊赖之下,他只好望向窗外出神。小小的庭院中,喜旱的月季正开得艳,耐寒的秋菊结了蕾,而豌豆藤已经爬到了电视天线上,正对着晴空吹出各色小喇叭。突然,一阵高亢的诵经声传来,是东郊的清真寺在午祷,而南门文庙的风铃也不失时机和鸣了起来,惊起了檐下的一群雨燕。这一片嘈杂,让他的心情骤然烦乱起来。
赵家鸿之所以情绪不佳,是又和父亲怄气了。青春期的男孩都有点叛逆,但一般不过是蜜蜂的尾刺,冷不丁蜇一下,谁想到赵家鸿竟然是一枚毒刺导弹!几年来,父子间的冲突几乎无日无止。儿子欺负老爹面硬心软,不断得寸进尺,以至于赵逸民想看一看儿子的成绩单,还得去找班主任——这对一位校长来说根本不是难事,却绝对难堪。此事一传开,大家都笑赵校长一向鼓吹“个性化教育”,没想到儿子叛逆得都反人性了,可谓说嘴打嘴。
现在要报高考志愿了,赵家鸿自感羽翼丰满,这局牌也到了掀底的时候了,如果不借此机会把老爹惊个跟头,那可就有点虎头蛇尾了。
“你为什么要去大连呢?”果然,只看了表格一眼,赵逸民就眉眼错位,连头发都根根直立了起来。
“我想看看真正的大海。”赵家鸿已经在凉州度过了十八个年头,可他只见过两种“海”:一个是远在中蒙边境的居延海。不过,这个名载《史记》的大泽,早就没了芦苇摇曳、雁来雁往、鱼虾跳跃的景象,只剩下了一层亮晶晶的盐壳;另一个是近在咫尺的腾格里大沙海,它正从三面蚕食这片河西走廊的绿洲,扬起的尘沙不时从古城上空呼啸而过。
“沿海城市很多,比如上海了,厦门了,青岛了,为什么非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赵逸民的质疑并非没有道理。在习惯了炎风丽日、甜瓜肥羊、杨柳甘泉的西北人眼中,东北简直和西伯利亚一样空寂寒冷,民间谣传冬天屋外撒尿也要拿根棍子;而大连呢,更是一座伫立在天尽头的悬崖孤堡。
“您不是常教育我‘好男儿志在四方’吗?大连是开放城市,适合年轻人大展拳脚;星海大学虽然名头比不上那些百年老校,可是学风正,管理严,最对您的胃口了!”赵家鸿口中面面俱到,一本正经,其实真正令他动心的,是招生简章上一张方寸大小的美人鱼照片。虽然容貌朦胧,曲线含蓄,连鱼尾的分叉也看不清楚,却足以激发一个边城少年的无穷遐思。说完之后,他还不忘见缝插针地刺了父亲一句:“——再说了,我远远地走了,就不再招您老烦心了!”
果然,赵逸民被噎住了,镜片后的目光也变成了一片混沌。一边的赵母满脸忧色,不知该支持谁才是。她当然不愿意心肝宝贝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可是,当这个孩子呱呱落地的那天起,就注定了远走高飞的命运。要不然,丈夫为什么偏偏给他起一个“鸿”的名字呢?
“花儿开得不错呀!”院门哐啷一响,传来了一个洪钟般的嗓音。赵母一听,连忙掀开门帘迎了出去,而一向郁郁寡欢的赵逸民也露出了笑容。能够不敲门就直接闯进赵家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自己的老同学章天一。
挺胸凸肚的章天一走进来,客厅犹如发生了日偏食。才和主人寒暄了两句,大笑已经震得四壁回音阵阵。这样爽朗的客人到哪里都受欢迎,可不知道什么原因,赵家鸿却对他敬而远之。依礼问安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章天一的身后。“怀玉怎么没来呢?”“他哪有你这么出息?分数没上线,不好意思见人,正在闭门思过呢!”章天一用肥厚的手掌亲切地拍打着赵家鸿的肩膀,令后者立马缩了一截。章天一这个人最令人佩服的地方,就是什么都看得开。如果换了别的家长,眼见人家的孩子飞上枝头变凤凰,难免会心理失衡。
还没等赵逸民开口催促,赵家鸿已经溜得没影子了。宾主坐定之后闲谈,当章天一在得知贤侄的鸿鹄之志后,当即惊叫一声,像被蛇咬了一口。他小心地看了赵母一眼,说要不你们再劝劝孩子吧,天下好学校太多了,干吗非要跑那么远去吃又腥又咸的海蛎子呢?可是赵逸民却深知儿子的脾性,叹口气说命该如此,福祸凶吉就全随他去吧。
赵家鸿并不知道自己会给大人们带来这么多的烦恼,反而像抢了绣球的舞狮一样,兴冲冲地骑车出去了。正值夏收时节,刚出西城门,一望无际的田野就在眼前展开。麦穗沉沉,在热风中摇曳起伏;金葵团团,在烈日下灿然生辉。西凉一带虽然地旷人稀,但光照充足,物产丰饶,美酒自汉唐以来就驰名京华。改革开放之后,连续十多年农业丰收,存粮堆积如山,让酿酒业又成了公认的摇钱树。
赵家鸿一径来到了酒厂家属区,见到了垂头丧气的章怀玉。两人从穿开裆裤起就是好搭档,玩偷雷的时候一个奋勇冲锋,奇招迭出;一个坚守老营,死缠烂打,配合得天衣无缝。可惜高考只许单兵作战,否则赵家鸿宁可自降一档,也要将好兄弟拖出苦海。既然是自家人,就没必要抒发假惺惺的怜悯了,赵家鸿说你爹刚才去我家了,八成是为了复读的事儿。“你放心,我爹一定会给你选个好班的!”可章怀玉一听直摇头,说凉州酒厂近期要选二十个人到商学院委托培养,也许这是一条出路。原来,当年的章天一和赵逸民一样都是拿死工资的教书匠,但是下海不过十年,如今已经成了名闻四方的现代陶朱公。作为酒厂厂长,要把儿子塞进这份名单自然易如反掌。可是,赵家鸿听了却大不以为然,竭力鼓动自己的好友重整旗鼓,还说你的文科底子很不错,何不改个方向?——在理科生眼中,学文科似乎只需要记忆力强,并不需要太高的智商。
章怀玉嘴上说放弃了,其实心里也不甘心。就像古代官员视科举为正途一样,在这个年龄阶段,又有哪个自尊的青年愿意倚靠爹娘的权势来挣饭碗呢?加上他一向信服赵家鸿,于是心意回转,不再提那件事了。可是没过几分钟,赵家鸿自己却期期艾艾地又转了回来。
“你能不能跟章叔叔说一声,请他预留出一个委培的名额?”看着章怀玉纳闷的神情,赵家鸿的脸色有点发红了,“我想把它留给陈嫣红——你知道的,她的数学太差了,到现在连函数和常数都分不清。”随即,看到了章怀玉似笑非笑的表情,又连忙辩解道:“你可别瞎想!她和我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只不过是同桌而已。”
章怀玉双手一摊说我什么也没想啊,心中却在笑赵家鸿欲盖弥彰。作为校园一枝花,陈嫣红是全体男生的最大公倍数,而赵家鸿却是她的最小公约数。说来有趣,高中三年本该拼命冲刺,可陈嫣红却满脑子轻歌曼舞,一心全放在办晚会、搞联谊、出墙报。这些事当然不是一个人能撑下来的,她又吃不得苦,遇到困难就粉泪簌簌。于是,赵家鸿作为救火队员,少不得客串了撰稿、编辑、美工甚至裁缝、油漆匠等各种角色。
临出门的时候,赵家鸿还不大放心,又加上了一句:“这事若办成了,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她是我出的主意啊!”“这当然了!甜言蜜语你要留着自己说,那才叫有情调呢!”章怀玉早就想好了,一俟事情办成,立即告诉她真相。他虽然读书比不上赵家鸿,可家中天天客人盈门,什么层面的人物没见过?当然更懂得人情世故。
赵家鸿捶了他一拳,跨上单车一摇一晃地走了。此时,暮色已经降临。太白星在西天闪亮,红色的晚霞中,有一片突兀而起直刺苍穹的黑影,那是祁连山的主脉。在赵家鸿眼里,它仿佛高耸的灯塔,搏浪的船帆,甚至游弋的鱼鳍,让他想起了很多关于海洋的传说。他一路走神,差点撞翻了街边的一个烧烤摊。卷毛胡子的主人一看,立即瞪眼骂人了。“你瞎眼了?没头苍蝇乱钻什么?!”
赵家鸿心情好,不想和人斗气,笑嘻嘻地丢下一句:“对不起,我还以为这是个露天的呢!”又悠然骑走了。等主人和食客们闻出话里的臭味想揍他,已经不见了踪影。不过,本要回家的他突然拐到了城北的地委大院里。之前,他曾经来过陈家几次,可这还是第一次单独上门。陈嫣红的母亲一见,仿佛天上降下了一个罗汉,茶几也变成了供桌,水果甜点摆了个满满当当。片刻之后,她回到了客厅,又气又好笑地说:“你自己进去吧!她哭了一整天,连饭也不吃,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
赵家鸿犹豫了一下,虽然二人一向亲昵无间,可他心中毕竟有分寸,知道直入香闺与礼不合。一抬头,却见陈嫣红自己泪汪汪娇怯怯地走了出来。
“我的眼睛红了一圈,难看死了!”她用双手遮住了面部,不肯让赵家鸿直视自己的眼睛。她最在意自己的形象了,即使下楼拿瓶牛奶,也要照三遍镜子才出门。虽然化学一塌糊涂,可是小小的化妆盒能组合出多少绮丽的色泽,她却心有灵犀,不时变幻出纯如雪、媚如水、艳如花、甜如蜜的风情来。赵家鸿见了,心中暗笑不已。因为每次模拟考试下来,她总要哭一鼻子,可从不肯变得稍微用功一点。不过,他今天的身份毕竟不是眼科医生,于是立即把委培招生的消息吐露了出来。
“你明天赶紧去报名吧!这个机会可难得了!”虽然高考的录取工作还没有开始,可是赵家鸿知道与章怀玉不同,陈嫣红已经没有复读的必要了。
“我可不想去酒厂工作。那股糟味,隔着半座凉州城也能闻得到!”陈嫣红噘着嘴说道,红唇像个浑圆的气泡鼓了起来,真是可爱极了,让人恨不能咬一口。优裕的家境和父母的溺爱,让她考虑问题时显得简单又随意。可即使如此,她也明白当前的分配政策:研究生是自由恋爱,想跟谁都随自己的心意;本科生是包办婚姻,虽然选择受限,起码要讲究个门当户对;而委培生干脆是童养媳,一进婆家门就要低眉顺眼。
“这件事我也听说了,”一边的陈母插话了,“不过,人家考核的依据主要还是高考成绩。咱家小红那点分数,我看真没什么戏。”她可比女儿实际多了,知道委培生的名头虽然听起来不响亮,可也算是明媒正娶,出来工作享受的一样是干部待遇。
“你一定要去。我已经——哦——我已经听说,他们也很看重面试的表现呢!”赵家鸿怕说多漏了嘴,又不好意思留下来吃饭,赶紧起身告辞了。回家的路上,想起刚才的情景,他一边微笑,一边摇头。
让赵家鸿多少有点意外的是,陈嫣红竟然顺风顺水地入选了。原来,陈父在凉州也是有头脸的人物,自然不会坐在家里等天上掉馅儿饼。但很显然,章怀玉这个内因还是起了临门一脚的作用。陈嫣红的父母感激之余,专门摆下了酒席来答谢两位救美英雄。章怀玉没那个心情,而赵家鸿也不肯领情。他不去,陈嫣红也不敢来,因为全年级的女生都知道,赵校长是个老古板,最见不得少男少女扎堆厮混了。
在此期间,赵家鸿也接到了星海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大红的封面,烫金的校名,像个婚礼请柬,还有一句“美丽的凌水河欢迎你”。赵家鸿知道,那是一条横穿校园奔向大海的小河,就像此时的自己。于是,耳边仿佛听到了澎湃的潮音,心也像柔波一样荡漾起来。
赵家鸿在言语上达到了忤逆的标准,可在行为上还没坏了良心。准备行装的间隙,他架好了烟囱,买好了粮米,还堆了半院子的煤块和白菜。不到九月,河西走廊的夜晚已经下霜了。如不早做准备,北风一刮就结冰了,住平房的爹妈可要遭罪了。远行的前夕,父子之间又谈了一次,这回可一点硝烟味也没有了。
“既然出去了,就不要再回来了。”这句话,赵家鸿从小到大不知道听过了多少遍,最近的一次是去年送姐姐远嫁武汉。很显然,父亲不喜欢这个栖身了数十载的塞外小城,尽管在这里得到了一个贤惠的妻子和一双可爱的儿女。父亲不是土生土长的凉州人,那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赵家鸿不清楚,因为赵逸民对自己的过去总是讳莫如深。章天一是唯一的知情人。可是,通过章怀玉打听回来的情况却是如此空泛:当年国家号召支援边疆,两人都是一腔热血的好青年,于是结伴西行,最终在此落脚。
谈话结束了,赵逸民将一个已经锈蚀的铁匣子交给赵家鸿,嘱咐他到大连后交给一个名叫朱非烟的人,又说事情办完之后,就不要再去了。赵家鸿答应了一声,看到了父亲鬓角出现的缕缕白发,心里有点难过。想说几句体贴话,可怎么也说不出口。
夜已经深了,他刚要睡觉,章怀玉却悄悄溜了进来,腋下还夹着一个纸包。不过,没等赵家鸿做出反应,他就一个劲摇手说错了错了,我可不敢领这份空头人情!赵家鸿看到了粉红的彩带,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不过,在那个年龄阶段,他只知道帮女生是一件多么豪爽的事情,而不觉得走后门是一件多么可耻的行径。
章怀玉看见了录取通知书,满脸艳羡之色。赵家鸿说自己去领它的时候,才知道你们班的李乾龙也考取了星海大学,两人还差点撞了车——我当初想报的也是计算机系。可爸爸说学校你说了算,专业就得由他定了。可是章怀玉正沉浸在惆怅之中,没听出他话里的牢骚味道,只问“管理”这个专业是干什么的呢?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研究生产经营什么的吧?”赵家鸿无师自通地回答道,继续抒发着自己的不平,“爸爸说我虽然数理化成绩不错,可是性情佻 多变,天生不是踏踏实实做学问的料,所以最适合学这个了。”
“那你将来毕业不就和我爸爸一样了吗?”章怀玉一听,顿时肃然起敬了。“这可乱说了!天下哪有从书堆里钻出来的企业家呢?”赵家鸿赶忙截住了他的话头。对于那个既是同学的父亲,也是父亲同学的章天一,赵家鸿虽然不愿意亲近,可依然要表现出起码的尊重来。因为章天一确有过人之处:这两年,由他主持开发的“西凉”牌系列白酒,已经雄霸西北市场,据说还获得了不少国际金奖呢!
“明天你来送我吗?我带的东西可不少呢!”出门的时候,赵家鸿说了一句,马上就后悔了,这不等于将好友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受辱吗?于是赶紧改口说不麻烦你了,我们明年春节再见吧!章怀玉点点头,略带伤感地说到了一个新天地,一定会交很多新朋友,可别忘了给老朋友写信哪。两人握手道别后,章怀玉已经骑到了巷口,却突然停了下来,回头叫了一句:“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和李乾龙一起走!”
“为什么?”赵家鸿奇怪了。在拿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他已经和李乾龙约定了同行——当然是赵家鸿先开的口。“他那个人有点——咳,我也有点说不清楚,你以后就知道了。”章怀玉话没说完就消失了,留下了满脸惊愕的赵家鸿。
回到屋里,赵家鸿将纸包撕开,里面是一个手掌大小的录音机。如此精巧的电子产品,在凉州市面上是看不到的。显然,陈嫣红为此费了不少心思。赵家鸿把它小心塞进了行李,就上床了。整个晚上,他都翻来覆去不能成眠,听着父母在隔壁的絮絮低语,还有院子里蟋蟀的 声,突然流泪了。
尽管章怀玉反对,赵家鸿还是和李乾龙一起上路了。和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个女生,是邻居的亲戚,也要去大连读书。凉州自古以耕读闻名西北,出游学子众多,途中相互照顾是应有之义,何况这是三天三夜的远行,一个孤身姑娘怎让人放心得下?清晨,赵家鸿一到车站,就见到了那个名叫田蕊的瘦小姑娘。赵家鸿寒暄了两句,她却腼腆得把嘴巴都落到家里了。一直等到车要进站了,李乾龙才出现在了月台上。原来,他一直待在贵宾候车室里——这是卧铺乘客的权利,也不知道他怎么混进去的。
状元也分文武,好学生当然不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同样是三元及第,李乾龙是校、市、省三级三好学生,可谓品学兼优;而赵家鸿是三门单科竞赛的获奖者,也算禀赋特异。同样是校园的风云人物,校长的儿子赵家鸿总会惹起一些风言风语,而李乾龙却是云中的仙佛,一举一动永远不犯错误。同样是跨世纪的可塑性人才,赵家鸿就像新面世的塑钢门窗,名义上有个“钢”字,内质其实一点铁元素都不含;而李乾龙见了谁都彬彬有礼,笑容可掬,像一朵永不凋谢的塑料花,无论真假都让人赏心悦目。
这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第一个秋天,晨风清凉,残月沉沉。火车喷着白汽冲过来了,鸣笛尖厉,钢轮铿锵。人声喧沸中,赵家鸿让李乾龙断后,自己拉着田蕊先冲了上去。一通顶撞折冲之后,终于挤出了巴掌大小的容身之处。为了安放一个小马扎,赵家鸿受尽了旁人的白眼,似乎埋下去的是一颗地雷。等田蕊终于坐下了,赵家鸿才舒了一口气,可很快就发现这不过是痛苦的开端而已。大家都知道,中国铁路通南北于一线,瓶颈是谓;化万姓为一鱼,沙丁是名;融百味于一体,鼻塞是福。不过半个小时,赵家鸿就觉得李白这家伙真是矫情,走了一段蜀道就大发感慨,如果把他塞到这个铁罐头里,尝尝现代行路难的滋味,没准李白会绝望地拍着车窗大叫:“铁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虽然肩负保镖的重任,可是两个男生也不是电线杆,就各自去找能歇脚的地方了。赵家鸿乱串了一气,看到一群粗犷的新疆学生打牌,就凑过去看。这几个人从乌鲁木齐出发,憋在这个小格子里好几天,早就不辨曦月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发现身边突然多了一张陌生面孔,吃惊地问你怎么钻进来的?赵家鸿笑嘻嘻地说小圈子多没意思,独乐了不如众乐乐。其实,他不过是借此机会让屁股与座位有个亲密接触,以免大腿静脉曲张——直到今天,赵家鸿仍然认为培训推销员的最好办法,就是买张站票赶上长途火车。那时节,他们想不学会与人打交道都不行。
新旅伴们见他一口普通话,说你是一个还乡团吧?见他茫然,改口说你一定不是西北土著,而是支边人家的后代,现在借高考的机会杀回去吧?他们的确猜对了,可是不知出于何种心理,赵家鸿却矢口否认了。人家又说即使你是只土鸡,将来也会孔雀东南飞。赵家鸿说家乡土肥水甜,人情淳厚,并没什么不好。对方听了直撇嘴,说你是不是在装傻?沿海城市都是花花世界,楼多钱多时髦女人多,你看一眼就拔不出来了!哪像我们都是石油子弟,毕业后还是一辈子待在沙漠里看蜥蜴!赵家鸿听了似信非信,心里只是感到好笑,没想到自己对东部的第一印象,竟然来自于一群比凉州更遥远的西部人!
当然,赵家鸿玩乐之余,隔一阵子就跑回去看田蕊一眼,问她要不要喝水吃东西。田蕊总是微笑着摇头,似乎自己是个精通辟谷之术的道人,只凭悠悠一口气就能活下去。
在满目荒草白沙的西北旷野里,时间仿佛也像道边的景色一样凝固住了。一个漫长的白昼过去了,黑夜终于让车厢里安静了下来。当东方再次发白的时候,浑身燥热的赵家鸿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正卧在一个哈密瓜袋子上。他起身往回走,还差点踩到一个从座位底下爬出来的人。
隔着老远,他就看到了田蕊那双惶急的眼,可直到他的耳朵贴到她的嘴巴上时,才明白她想干什么。于是,赵家鸿像个勇猛的工兵一样在车厢里开路,为了抢占位置,他差点和一个内急的中年男人动起手来。等了好久,田蕊终于从厕所里出来了。可是她的人摇摇欲坠,脸色也是一片惨白。赵家鸿无意中向下一望,顿时大吃了一惊,因为她的裙子上有一大团圆形血迹。
“你怎么了?”赵家鸿毕竟太年轻了,没想到她恰巧来例假,还以为她在厕所里不小心滑倒了呢!他不问还好,这一问,田蕊倒抽抽搭搭哭了起来。心慌意乱的赵家鸿扶着她往回走,一抬眼看到了刚从餐车里钻出来的李乾龙,立即叫了过来,然后在众目睽睽下,像深山探宝一样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了身份证和几张钞票,让李乾龙去找列车长碰碰运气。
李乾龙真有能耐,不一会儿就拿来了一张卧铺票。安顿她躺下后,赵家鸿说如果你还是感觉不舒服,我们下一站就下车,反正手中拿的是通票,在路上走一个星期也无所谓。满怀委屈的姑娘听了,终于止住了泪线。之后,赵家鸿满车乱串,终于从一个抱小孩的少妇手中讨到了一包红糖。伺候田蕊喝下入睡后,两个男生来到车厢口嘀咕了起来。李乾龙埋怨说你怎么能骗她呢?火车不是出租车,不开办招手停业务。赵家鸿笑笑说你不用担心,这个女生虽然看起来脸嫩,其实要强得很,绝不会拖累我们。李乾龙听了不说话,过了片刻,又拿出了一百元钱,说这是田蕊给的,卧铺钱她要自己出。赵家鸿好汉专业户当惯了,虽然没了一个月的生活费有点肉疼,可是知道田蕊家境并不太好,说主意是我出的,怎能让她破费?
又一个深夜,列车终于到达了北京。三个人要出站办签转手续,赵家鸿新结交的虬髯大汉们说不必了,换车又不是出国,何必那么麻烦?于是,带着他们像铁道游击队一样在站台间钻来钻去,找到了即将发往大连的直快列车。现在,车厢里还没有人影。几只雄劲的手臂将车窗掀开,把三个新生连同行李像卸货一样丢了进去,然后大声给他们上了人生旅程的第一课:每节车厢的最后两个座位是预留不卖号的,如果乘务员来轰你们,塞十块钱就行了。千万别多给!
赵家鸿照此办理,果然一切顺利。第二天天一亮,火车就驶入了东北大平原。道边依然是连绵的树林,但颜色变得浓郁,甚至有点阴重,空气也潮润了许多。一路所见,是敞亮的瓦房,茂密的果园,波光粼粼的鱼塘,机械收割的麦田,蛛网似的高压电线。除了湿气和阔气,原野里还有一股子火气,那是红云一样的高粱地,将天际线延伸到了远方的森林。
列车上的人也越来越少。进入辽东半岛后,整个车厢已经空空荡荡。紧张的神经一旦松弛下来,另一种被压制的情绪就像雾气一样迅速弥漫开来。整个下午,赵家鸿一直趴在窗口向外看,一动也不动。
从天之涯来到了海之角,他的心里竟然涌起了几丝与年龄不相称的沧桑。中国人向来喜欢把小私心藏在大道理下,古人所谓之乡愁,说穿了就是恋家。直到现在,赵家鸿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没有根的浮萍了。眼前的新生活,虽然曾令他无比向往,可当它真的到来时,自己竟然有种莫名的害怕。
田蕊就坐在他的对面。略显稀疏的头发,光洁但有点泛黄的双颊,在小脸上显得过大的眼睛——说实话,除了长长的睫毛,她的五官每一部分都算不上佳品,可是赵家鸿突然发现,当它们组合在一起时,尤其在夕阳的斜照下,竟然散发出莲花瓣一样的洁净。
田蕊发现自己被人注视,脸上浮起一层红晕,说多亏了你,要不然我真担心自己会死在半路上。狭窄的空间,紧张的环境,会催化陌生人之间的关系,要么依赖,要么除之而后快。显然,她已经把赵家鸿当作了自己的保护神。可是,赵家鸿却不敢专美,说我没做什么,真该感谢的是李乾龙。田蕊听了轻轻摇头,还要说什么,一抬头看到李乾龙正笑着捧了几个大苹果走来——辽南正是中国苹果之乡,就闭上了嘴。
在苍茫的暮色中,这次横跨北中国的旅程终于结束了。一出车站,满眼都是招展的旗帜和晃动的笑脸。坐上了外语学院的校车,田蕊的眼圈又红了。赵家鸿安慰她不要难过,寒假我们还会带你回家的。田蕊也说了两句,可是四周喇叭声大作,赵家鸿一个字也没听清楚。
入学后的第一个星期,赵家鸿简直失望到了极点。凌水确实是一条小河,小到让人怀疑究竟还算不算一条河。不管什么时候,水面上总是浮着一层暗绿色的黏液,看不出下面的水是否还在流动,而空气中弥漫的气息更加重了这种猜疑。不过,你也千万不要因此小瞧了它,因为它就像隔绝阴阳的冥河一样,将偌大的校园一分为二。
东山是教学区,一片冷峻的灰色建筑伫立在起伏的丘陵上。名校如古董,要一脸斑驳满身锈迹才值钱。所以,这里的走廊如墓道一样狭长幽深,自习室如棺室一样灯火长明,实验楼的瓶罐像冥器堆叠积灰,鸟粪侵蚀的圣贤雕塑也裹上了一层金缕玉衣。赵家鸿第一次去图书馆,随手翻出了一本《孤星血泪》。借阅卡的记录表明,它的第一位读者如今已经作古。赵家鸿心头一惊,以为自己也像少年皮普一样,被送到了“活死人”哈维汉姆小姐的家中。
西山可就陡峭多了,十几幢砖红色的宿舍楼,像骨牌一样排列而上,很能锻炼学生的脚力。报到的当天下午,赵家鸿按捺不住兴奋,爬到了这个校园的制高点。举目四顾,秋阳柔和,海雾氤氲;苍山一线,松林如烟。正在陶醉之时,突然觉得脚下有点异样。低头望去,才发现山坡下就是一个饲养场,几口大肥猪饱食之余,正呆呆仰望着自己。现在,赵家鸿终于知道了食堂里大桶剩饭的去向。
赵家鸿的寝室号是319,让人联想起火警,不过旁边紧挨着水房,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和全中国的大学宿舍一样,319本来也是八仙聚会,可惜一人因病休学了。七人来自天南海北,按照冠冕堂皇的说法,今后就是异姓兄弟了。但实际上,他们更像掉进了一个陷阱的豪猪,惊吓之余,都显得小心翼翼,既要收敛起自己的锋芒,也要时刻提防着别人的袭击。可是没过多久,年轻心性就大发作了,又变成了关进同一个笼子的鹦鹉,虽然口音各异,但个个利齿如刀,唯恐落了下风。辩论往往从晚饭开始,直到最后一人被瞌睡击倒为止。
能考上星海大学的都是关公,个个有过五关斩六将的战绩。与之一比,赵家鸿就像一只深山的锦鸡,平日临水照影,自鸣得意,进了动物园才知道,自己艳不过孔雀,跑不过鸵鸟,巧不过八哥,不过是只凡鸟而已。更糟糕的是,他次次参与夜谈,结果却无一不是自取其辱。原来,在南北各色人的眼中,凉州不过是古诗、烽火、蜥蜴、沙枣糅杂的不毛之地。赵家鸿满脑子还是“凉州大马,横行天下”的自豪,而人家唯一感兴趣的问题竟然是:赵家鸿是否每天骑着骆驼上学?其实,如果时光倒退一千年,丝路未断而海路未开之时,“七里十万家”的凉州正是商旅如织、胡汉杂处、桑柘繁稠之地,在中国的名头绝对不亚于今日之大连。
于是,每当夜深人静,听着耗子在墙壁中窸窸窣窣的流窜声,赵家鸿就情不自禁想起了昔日的高中同学,有人崇拜他,有人嫉妒他,可是无人不知自己是个响当当的角色!而眼前这六个家伙却个个面目可憎,简直像怪胎一样,眼睛长在了头顶上,嘴巴生在了屁眼里!
赵家鸿感到了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可是天下落魄的远不止一个人,至少他没有听到辅导员王红军的叹息声。在管理系,多年来一直存在着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套用生理学的名词就叫“隔代遗传”。老师们都说,凡是单年入学的学生总是聪明伶俐,而双年的则朴实厚重,就像千层饼一样一目了然。王红军是刚刚滚蛋的八六级的老学长,所以一定是个好人,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否则的话,也不会被系领导强留下来了。他不能到广阔天地中施展一番拳脚,自觉一番雄心都化为了泡影,可在有一定社会阅历的人看来,这倒未始非福。
王红军不能总沉湎在身世之伤中,因为新生入学时,总有一大堆麻烦事要处理。这不,上午刚从车站截回了一个想家想疯了的女生,晚上入睡前,男生那里又爆发了一起斗殴事件。不过,等王红军光着脚冲进319寝室时,冲突已经结束了。
强悍的关东汉子崔锋死死抱住红了眼的赵家鸿,小四川郑赟则按住了比自己还矮一个头的吉林小伙金哲;横在两个角斗士中间的是老大哥刘大水,一个性子和水牛一样温厚迟缓的保送生;小浙江王子奇一张娃娃脸惊得苍白,躲在上铺的蚊帐中不敢下来;而一身仙肌鹤骨的京油子宋弘道竟然还能笑出声来,说男人为了女人决斗毫不稀奇,稀奇的是你俩竟然要为一个女人的声音拼个死活!
冲突的起因很简单,那就是金哲好奇心过了头,见赵家鸿放在床头的那台小录音机太稀罕了,就动手摆弄了一下。
“鸿哥: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喜欢吗?离开家乡以后,你还会记得我吗?”突然从蚊帐中冒出一个娇滴滴的女声,把一群赤身光膀的小伙子吓了一跳。恰在此时,洗漱完毕的赵家鸿也踏进了房门,他先是目瞪口呆,随即面红耳赤!原来,粗心的他没有发现:陈嫣红还在录音机里装了一盘录好的磁带!怪不得之前他翻遍了礼盒,连一个字母也没有找到呢!要知道,逢年过节陈嫣红最喜欢给同学发贺卡了,还写上一堆祝福话,而赵家鸿的那一份几乎相当于教堂的赞美诗。
金哲见赵家鸿脸色大变,才意识到撞破别人的隐私大大不该。不过,他马上关掉录音机倒也罢了,坏就坏在还多说了一句话,一句匪夷所思的话:“女——流——氓——可——爱!”
众人一愕,顿时哄然大笑。赵家鸿血气一涌,一拳直击胸口,将金哲打了个五体朝天。可金哲也不是好惹的,仗着自己重心低,干脆来了个抱腿顶腰,要将赵家鸿掀翻在地,没想到却被人家顺势压在了胯下,差点当了个现代韩信。事态发展到这一步,也就戛然而止了,毕竟这里是大学而不是少林寺。王红军没见到血光,心先放下了大半,骂了金哲两句,又把赵家鸿叫到走廊上,絮絮叨叨数落了一大篇。等赵家鸿垂头丧气回到了寝室后,里面已经熄灯了。
“小赵,你何必那么计较呢?金哲本来要说的是:‘你的女友蛮可爱。’要知道,他的汉语不大灵光,咬不住字音,还偏爱学港台腔。”刘大水为人谨细,很快就查明了事情的原委。不过,其他人关心的可不是什么真相,而是相貌。
“闻其声,犹如见其人。你的女友一定漂亮极了,我们羡慕还来不及呢!说真的,能赏光看一眼照片吗?”“黑灯瞎火的,看了想做噩梦啊?”赵家鸿气鼓鼓地回了一句。其实,陈嫣红曾送给他一张彩色上妆照,美艳不亚于挂历上的影星,拿出来保管勾人春梦,可惜放在家里没带来。
第二天,管理系九〇一班召开了入学后的第一次班会。刘大水荣任了班长。不过,众人瞩目的焦点并不是他。
“女生数量少了点,不过质量还不错。”宋弘道一句话就概括了众人的观感。全班二十七人中只有四个女生,所以她们的芳名很快就落入男生的嘴里念叨了,连一举一动,一蹙一喜也没逃过有心人的眼睛。
“那个靳璧,真够傲的!从头到尾,对我连正眼也不瞧一下!”金哲气恼之下,语调却顺溜了不少。这当然有点夸张了,因为她确实看过他一眼,不过也就一眼而已。至于那几个高大英挺的,她可是青眼有加。
“看她那副病恹恹的样子,我真没觉得有什么好!”崔锋冷笑道。他的身体棒,所以最讨厌扭捏作态的人——不管是女人还是男人。
“一双含情目,两弯罥烟眉,懂得欣赏吗?那叫古典美。”宋弘道拉长了声调。为了给同学留下一个好印象,他发言最积极,现在急需补充水分,只是喝水的姿势更像在咽口水。
“你们都别做美梦了!人家生在越剧世家,一手古筝弹得好极了。她和男友从幼儿园起就是同学,两人约好一起考进来的,一进校门就全招进了声乐团。以后除了上课,我们想多瞅人家几眼都没机会了!”王子奇冷冷一瓢水,就浇灭了若干或明或暗的火花。他是那对青年艺术家的老乡,自然轻易就打听到了靳璧的底细。
“瞧瞧,天鹅总是被第一只癞蛤蟆吃掉!何况,那还是一只会弹吉他的癞蛤蟆呢!”宋弘道哀叹了一声。
“要说到才女,咱们班上还不止一个靳璧。我听辅导员说,学习委员徐晓卉就很优秀,连数学都拿满分!”这时,一直微笑旁听的刘大水也泛滥了起来。他自觉身份特殊,所以一直告诫自己不该参加这种低级龌龊的讨论,可毕竟身为男人,也有忍不住的时候。
“吓,你说的是那个木乃伊?——不,应该叫‘木——乃姨’才对!一看到她那副大黑框眼镜,谁都会倒了胃口!”宋弘道一听先是吐舌,后又为自己的谐音妙语而自鸣得意。
“我开会时恰巧坐在徐晓卉旁边,偷空多瞟了几眼,她的五官长得倒也秀气,两只小手尤其细嫩光滑,”浙江人做生意大多白手起家,所以王子奇也能无中生有,发现他人看不到的地方,“对了,她的头发比其他三个女生都要黑。”
“黑?的确是黑了一点——我说的是黄敏——那个小丫头倒长得俊俏,还梳着两条小辫子,模样挺可爱的,只是灵劲儿有点过了头。”宋弘道带着遗憾的口吻说道。革命党还不知道在哪里呢,阿Q倒先嫌起吴妈的脚大了。
“不错,黄敏说话很爽利,人也够义气,还主动提出要把多余的粮票送给我们。”崔锋一听也高兴了。他的饭量最大,一顿少说也要吞掉八两米饭。当时,国内粮价还实行双轨制,公共食堂出售主食时,还要加收粮票。
“没错,她可比牛芳兵强多了。牛小姐自己不吃草,居然想按一斤一块钱的高价把粮票卖给我们,真小气!”王子奇想起这一点就气不打一处来。在兄弟们眼里,他自己也够抠门的了。
“吃人家的嘴软,我们今后免不了要欠人家的情了!”一向寡言少语的郑赟突然插了一句。这人是个彻底的悲观派,什么都往最坏处想。
要放在以前,赵家鸿也少不了月旦一番,可今天他的嘴巴却像安了消音器。在班会上,他又听王红军讲了一遍安定团结,而每个同学都知道,他就是辅导员口中的那匹害群之马。
入学教育期间,为了让新生加强团队意识——或者让争强好胜的激素尽量向外释放,班级之间要举行一系列竞赛。先是拔河,尽管崔锋的吼声几乎震碎了玻璃,全班人也累得腿软筋酥,拔河比赛还是输给了二班,因为人家有两个体育特招生。之后是辩论,拿到了题目,人人都乏味得要笑:《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拿破仑如果泉下有知,双耳都能烧成风火轮。
一班抽到了反方,于是派出了最强大的阵容:皇城根下的侃爷宋弘道、擅长思想工作的支书胡华、口齿伶俐的广西妹子黄敏——刘大水最初相中出场的女生是靳璧,心想只要她一露面,别的不敢说,印象分肯定先捞个十足十。可结果不出王子奇所料,人家轻巧巧就推托了。
一班的三人组合出手不凡。御沟里的耗子也属于皇家成员,宋弘道一亮出京片子,就让对手心虚胆怯;胡华的机锋直指人心,如果传到了军营里去,元帅要小心被小兵打黑枪;黄敏该改名叫黄莺了,声音又脆又快,在自由辩论中压倒了须眉——不管是对方的还是己方的。
眼见胜券在握,宋弘道还嫌不过瘾,大发宏论说只要人人各安其命,世界就会实现大同。此言一出,满堂大哗,台下的兄弟们恨不得冲上去敲掉他的门牙。要知道,管理学在古代属于见不得人的“帝王之术”,不合三教,不入九流,尤忌“无为而治”的道家。对方立即缓过劲来了,形势急转直下。最终,全场风头出尽的一班因一辩的画蛇添足再失一城。
赵家鸿也报名参加辩论了,可没有得到上台的机会。那时,每个人都像离窠的雏鸟,无论鹰隼燕雀都急于展示自己的羽翼喙爪。如果赵家鸿知道一年后自己会将文宣部长像烫手山芋一样推掉时,一定会觉得现在的自己可笑极了。
但反过来说,如果他现在就把校园生活全看透了,那还算个新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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