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没有人知道邓乞儿是一个拥有秘密的人。或者,准确地说,只有两个人知道邓乞儿是拥有秘密的人,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是那位给他带来了秘密的陌生琴师。这件事他隐瞒了许多年,而且还将继续隐瞒下去:即使他只不过是一个乞丐,也知道司马家的人已经代替曹家的人当了皇帝,而这个秘密一旦泄露出来,他的脑袋就再也保不住了。其实对此他应该很放心,谁也不会注意到一个每天蹲在路边上靠乞讨为生的人,谁也不会想到他和一件大事有牵连。他是那么的肮脏,浑身散发着臭气,经过他身边的人必须用手捂着鼻子才不会呕吐出来,又有谁会去搭理他呢?他唯一不放心的是自己。他害怕自己在睡梦中一不小心将它说了出来,而那些睡在旁边的乞丐们就会用他的脑袋换来几顿饱餐;即便他醒着,他也担心自己会忍不住喊出来:他会用那双黑手掀开像杂草一样的胡须,尽最大的力气喊出来。有多少次他已经要这样做了,但终于还是把手咬得生疼,把话咽到肚子里去了。他听说过有一个人被秘密折磨得无法安生,跑到野外挖了一个坑,对着坑里大声说出了那个秘密,然后就平静地回去睡觉了,而那个坑后来长出了一棵树,树上结满了奇怪的果实,每一个都在风中摇曳,仿佛要代这人将秘密说出来。邓乞儿也试过这个方法,但根本不管用,秘密没有被埋葬到坑里去,它仍然在他的心里藏着,随时想要蹦出来。他整夜整夜地失眠:谁能想象一个乞丐也会失眠?他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他会一遍一遍回想这件事,他想,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他就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做一个快乐的、无忧无虑的乞丐,为什么他要拥有秘密,为什么他就不能忘记这秘密呢?邓乞儿的父母什么也没有留给他。他们自己也是乞丐。为了让他更加彻底地一无所有,他们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悄无声息地相继死去。他孑然一身,了无挂碍。他总是对伙伴们说:“死老头子和死老太婆什么都没给过我。”但他心里明白,他们给了他一样东西,尽管这东西看上去似乎没有任何用处:他的记忆力。他能够过耳不忘。不说他过目不忘是因为他一个字也不认识,他从来就没看过一本书。但他能记住他听到的每一句话,每一种声音。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不知道这有什么用处。
有时候他拿这个本领和人们逗着玩,他让随便哪个人说上一大段话,他再原封不动地重复一遍,然后和大家一起哈哈大笑;有时候,这也成为他乞讨的方法之一:总会有人对此感兴趣的,他们让他表演,然后丢给他几个小钱;更多的时候,这成了一个累赘。只要他醒着,所有进入他耳朵的声音他都记得,想忘也忘不掉。他记得太多的街井闲话,太多的片言只语,太多的鸡鸣狗叫,太多的风吹草动,所有的声音都完好无损地装在他的脑海里,而且常常突然从他的嘴里冒出来,这使他看上去有些疯疯癫癫的:他忽而是一对路过街边正在窃窃私语的小儿女,忽而是一只惊飞的大公鸡,忽而是一阵刮过酒帘子的大风,甚至忽而是一阵撒尿的声音。他羞愧地发现自己早已成为人们的笑柄。
他的乞丐同伴们甚至不管他愿不愿意,就把一件件要记住的事寄存在他那里,他反正会原封不动地说回给他们听的。他很恼火。他觉得受到了侮辱:即使是一个乞丐,也还有着残存的尊严。在可能的情况下,他会躲开那些总是喜欢成群结队的乞丐们,独自一人待在某个地方。到了夜里,他一个人对着黑暗的天空喃喃自语,回忆这一天听到的声音,把它们分门别类地收藏好,同时愤恨地诅咒着自己,然后不安地睡去。
一天夜里,当他整理自己的记忆时,他发现有一系列声音是大有关联的:先是一种轻捷的脚步声,不太迅速,但很稳健;同时伴随着双腿行动时长衣拂动的窸窣声;可以想象这是一个颀长的中年人,颇具教养,但并不富有。脚步停止在他的面前,一个嗓音说道:“他们说你就是邓乞儿。”这嗓音很好听,所以他乐意多次回忆它。陌生人说了许多话,当然不完全是在路边,因为他很快就应陌生人的要求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酒馆里。小酒馆里的人都惊讶地看着一位儒雅的中年人和一个浑身恶臭的乞丐在一张桌上大吃大喝——其实只有一个人在大吃大喝,中年人几乎没动筷子。邓乞儿清楚地记得自己那张大嘴发出的令人恶心的咀嚼声,现在,当他回忆这声音时,连自己也感到脸红,但一种似乎永远也消除不了的饥饿使他顾不了许多了。随后他们离开那里,到了郊外。陌生人环顾四周,确信没有第三个人在场,便开始给他讲一件事。邓乞儿记得陌生人的每一句话,但他不能肯定自己是否听明白了。现在,他一遍遍地回忆这些话,可还是很糊涂。不过,有一句话他听清楚了,那就是只要他答应了陌生人的要求,他就可以得到一笔数目可观的钱,一笔他从来也没见过的钱,足够他过好几年像样的日子。他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答应了陌生人,在他的记忆中,没出现过自己的声音,恐怕他一直是沉默的。他记得,陌生人最后说的是:“你想一想吧,明天我再来找你。”然后陌生人转身离去。这时,他才敢于抬起头来,好好看看陌生人的背影。
他发现,陌生人的背上背着一个长方形的包袱,那里面肯定是一张琴,因为在他转身的时候,那包袱蹭到了旁边的一根树枝,发出了轻微的垮琮声。陌生人心疼地解下包袱,拂拭了一番,然后像来的时候一样轻捷地离去了。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