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知晓某个秘密,是一种诱惑。这种诱惑源自人性深处.那是一种天生的好奇心,也许还有点虚荣心,人们通常都本能地希望比别人知道得更多些,尤其是比身边的邻居知道得更多些。这会让你在一旦发生的事件和群体行动中处于有利位置,占据主动:有的人还可以拿自己多知道的一些事情来吹吹牛.别人不知而你知道,这总是一点吹牛的资本。
不过也有一些秘密,当你知道它的同时,就意味着你必须要保守它,不许对别人说起它;不仅不许对别人说起它,甚至不能让别人知道你知道它。你参与到这秘密里面来,你就也成了这秘密的一部分,你的姓名,你的工作,你所知道的和做过的一切,都要作为这秘密的不同要素而存放在戒备森严的档案库,尘封在冷冰冰的铁皮柜里,很可能在你自己的有生之年都无法为世人所知。这样的秘密,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想要知晓,还有多少人愿意参加进来。至少,在那年夏天的那个傍晚,我是既经历着这种诱惑,也体验过这种犹豫的。那种感觉,就像是站在一个充满了神秘诱惑却也让人心里发虚的黑洞洞的大门跟前。
那是1961年6月,我马上要从北大核物理系毕业了。我的专业成绩在班里一直是前几名.我的志向是将来为国家建设核电站当一名优秀的工程师,让原子能造福于万户千家,给人民带来无尽的光明;或者是进入中科院当一名研究员,搞专业研究,去攀登核物理学术的高峰。那天下午我们系党委孙书记把我叫到他办公室谈话.先问了我一些学习和生活上的事情,又问我对毕业分配有什么想法。我说了自己的志向,但是我更强调了我会服从学校分配,愿意到祖国最需要我的地方去。我这样说完全是真心实意的,一点儿也没有虚饰,因为在那个年代,年轻人尤其是大学生心里都燃烧着一股理想的火焰,虔诚地认为祖国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当然我们大家心里也都清楚,学校在分配时总是要给学生“排队”的,会按照学习成绩和政治表现的综合考量,把优秀学生分到更好的岗位和更重要的部门去——只是那时所谓的“好”或“重要”的标准跟现在不同.学校是以能不能真正发挥学生的专业特长、能不能为国家做更大的贡献来判定的,学生自己也这么认为。
孙书记人很和善,平常跟人说话总是一脸慈祥的笑容,这会儿他却像是若有所思,有一点点凝重。
他说,吴瀚呀,你的学习成绩和政治表现都非常优秀,本来我们是打算把你推荐给中科院物理所的,他们已经确定要从我们系这届本科毕业生里头招两个人。但是军队的H部队也来我们这里挑人了,对你的情况表示满意,想要你过去。人家很客气,说是得先问问你本人的意见,愿意不愿意去,绝不会勉强。
听孙书记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前几天有两位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的人在我们教学楼前晃悠,有一回还在课外活动时跟我们辅导员老师说些什么,眼睛往我们正在玩球的篮球场上瞄来瞄去。
“这个H部队,他们是从事什么工作呢?”我问孙书记。
“不知道。人家只说是保密单位。”孙书记笑了笑说。
“我去那里做什么呢?搞科研?教学?还是……”
“也没说。估计应是和你专业有关吧,不然干吗来我们系挑人?”
“那,他们单位在哪儿?”
“不知道。”
倒不是“一问三不知”,仨问题,俩半不知。只有那半个还带有猜想性质,即专业应该是用得上。这叫什么事儿!
孙书记说,我能说的就这么多了,这件事情要靠你自己拿主意。而且就连这件事情本身,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都不要再对任何人讲。你想好了就给我回个话,如果愿意呢,军队的领导才会和你本人接触。
所以那天傍晚我在未名湖边上一个人溜达了好半天,想这件事情,想着怎么跟孙书记回话。想这个H部队到底是怎样一个神秘部门,可能会是干啥的。当然这后一个问题想也是白想,孙书记这级别的领导,还是老革命,人家部队的同志都不向他透露一点情况,岂是我这年轻学生的脑子能想象出来的?但越是这样越让我感到十分神秘,越有想撞进这道门槛去里头瞅上一眼的冲动。毕竟,人家是在这么多学生中选中我的。被一种对于你来说高高在上的神秘权力所挑选,总会让人有一种优于常人的自豪感吧。
不过,若仅仅是就这件事情让我考虑,就事论事,也许我不至于有这些犹豫。我并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当时让我在那湖边上走来走去、徘徊不定的,还有一个重要因素,那就是我的一位女同学.也可以说“准女友”,沈延娜。
沈延娜是外语系的,英语专业。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挺拔的鼻梁和曲线分明的嘴唇都透着古典美的韵味,微笑的时候还现出一对明显的酒窝,一双外眼角微微上挑的丹凤眼更是很撩人也很有英气,所以在美女众多的外语系也堪称“系花”了。可能是跟她的外语专业有关吧,她说话、举止,显得十分优雅,很有些大家闺秀的风范,后来我才知道她父母都是国务院某部委的高干,而且是知识分子出身的老革命。我们最初认识也算是“不打不成交”,是因为我们两个系的男生比赛篮球时,我们把外语系打得一败涂地,当然也就打得她这个拉拉队长很没面子,所以她对我这个得分占到全队一半的家伙是又忌恨又仰慕,印象甚深。后来我们都成了学生会的干部,我从大三时开始当体育委员,她比我早一年就当了文艺委员.常在一起活动,彼此就更熟悉了。虽说学校有规定,学生之间不_准谈恋爱,可这男欢女爱是人的本性啊,到一定年龄这本性总会跳出来,惑乱心扉,让人心猿意马,只不过有的人表露得较为直接有的人掩藏得比较好一些罢了。我们同学间明着暗着谈对象的人不少.老师们基本上都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生不举,师不咎。我自己大概算得上掩藏得比较好的那种人吧,我对漂亮女生虽然也会心有所动,但不会贸然行动,甚至不会形于表情。因为我对自己的专业还是很有兴趣,对成为一名核物理学家或核应用方面的专家还是蛮有抱负的,当时主要还是想着抓紧时间学习,好好做学问.没工夫去卿卿我我,花前月下。有点闲空或者想放松一下身心时.我宁可到篮球场和乒乓球台前折腾一阵,出身臭汗,发泄一下过剩的精力。后来我想,可能恰恰是我这种自身条件不错却又比较冷傲的态度,反而引起了一些女同学对我的青睐,其中就包括沈延娜。有好几回在学生会活动之后,她颇表现出想跟我单独聊一聊的意思,有时还问我一点儿核物理方面的问题,我知道她的兴趣应该不是关于核物理吧,尽管也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每逢这时,我都出于“避嫌,,的考虑,应酬几句后便委婉地躲闪开了。应该说我从心眼儿里还是蛮喜欢这姑娘的,却对其向我示好的真实心态没有太大把握——她是确实认为我不错,想交这个男朋友乃至日后结为连理呢,还是像有些漂亮女孩似的,用“征服”未主动跪拜于裙下的男人来证明自己的魅力?而一旦这男人被征服了,神魂颠倒地喜欢上她了.她却又会兴趣索然,翩然他顾。
如果她是这样的女孩子,我可不想充当这样的男友,不想成为她的猎物。
我还知道外语系她的同学中,热烈追求她的不乏其人;和我同系的詹大伟,一个高大帅气的北京籍男生,据说也曾给她写过情书。我不知她为何没看上詹大伟,这小子论个头论长相论家庭条件.一点儿不比我差呀,除了专业成绩略逊于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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