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回首来时路
康禧足浴城在陶德凯的公司正对面,只隔着一条马路。
在三楼房间内等着足疗技师到来时,我以至今保持1.5的视力向对面的写字楼望去。果然,透过第11层的玻璃墙,隐约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向足浴城这边看来。
我知道那是陶德凯。他说这家的技师水平最高,让我在这儿办卡做保健,其目的无非是可以方便地监视我。
他的控制欲和征服欲真是无时无处不在。如他选中的写字楼层数,11,也是在谐音遥遥领先。他的妄自尊大,我当初为什么没有认清呢?
陶德凯果真不知道吗?我对他,和有关他的一切,已经厌倦了。
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来,“夏女士您好,我是大堂经理,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怎么搞的,技师迟迟未到,经理倒来了。
“不好意思啊,这会儿正是高峰期,技师全部上钟了,得麻烦您再等一会儿。”大堂经理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很职业化地微笑着,看起来谦和礼貌。
“这么巧,一个技师也没空下来?”我有些不耐烦了。从看到那个监控开始,我就没法淡定了,“尽管今天下了点雨,不那么燥热,可毕竟还是夏季,这不是你们的淡季吗?”
经理小心地看看我说:“倒还真有一个,只是他刚来不久,我怕服务不周到的话,会让您对我们的印象打折扣,对顾客,我们是不能马虎的。”
我有些明白了。刚才办卡时一次性交纳了1万块钱,在他们眼里,我也算是个相对长期的顾客了,怕我对服务不满意,中途退卡或是卡刷完后再不过来。如果是散客的话,有可能就用新手去应付了。
只是,新手老手对我又有什么区别呢?家里有最新版的足疗养生机,功能也够齐全,如果我想做的话,在家也可以做的。我只是不能拂了陶德凯的“好意”罢了,毕竟这是他允许我独自一人外出待着的唯一的地点。
“算了,就他吧。人总有从生手到熟手的过程,就当给他一个机会好了。”我摆了下手。
“好的好的,谢谢您理解。我一定嘱咐他,让他好好做。”经理出去了。
不大一会儿,一个男生怯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我半躺到足疗床上,闭上了眼睛。
“165号技师为您服务。请问,您需要更换按摩服吗?”他问。
“不需要。”今天我穿的是立领长袖的麻质衣服,不算太紧,裤子虽然长,可裤腿也挽得起来。
我这样的装束,会让人以为我是个刻板的老修女吧,毕竟夏天这样穿的人不多。办卡时前台的服务小姐虽然没说,可冲她瞄我的好几眼,我也知道她心里怎么想。只是我懒得给自己找借口,更懒得向她解释。我要是说了的话,无非是给他们一些谈资罢了。
“哦,那您先泡着脚,我给您倒茶去。请问,您要喝什么茶?我们这里有普洱、毛尖、菊花茶……”小技师说话像背书一样机械,虽然也流利,声音里却明显透着紧张。
“我要白开水。”我打断了他。我越来越不喜欢掺杂任何一种物质的东西。我只想要原生态。
“好的,请稍等。”貌似训练有素,可怎么也遮不住他作为新手的局促。泡脚的水有些偏凉了,可我不想开口和他说。
在家窝的时间太久了,我已经习惯闭着眼,想象感知周围的一切。想象的空间好歹大些,比眼睛看到的周而复始的局部的重复,要丰富得多。
他又进来了,“白开水给您放这儿了。我们这里还供应热饮,有果汁,还有咖啡……”
“谢谢,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又一次打断了他。
他没再说话,气氛有些异样。我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瘦削的小男生局促地站着。他个头不高,眼睛很大,这会儿正忽闪忽闪地看着我,无所适从的样子。
哦,我让他紧张了。他一定认为,我对他不满意,所以才拒绝他的服务。他担心我会投诉他,这会影响到他的顾客满意度,甚至会影响他的提成。刚才他说的那些服务项目,本来就是含在昂贵的计费里的,要了正常,不要才不正常。
在他眼里,我也许不正常。可我没办法像别人一样正常。
我不想让年轻的技师为难,冲他笑了笑,说:“我胃不好,只想喝白开水。对了,我的脚已经泡了这么久,可以开始足底按摩了吗?”
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小心地走近来。
165号虽然是新手,可对足疗流程,应该也算掌握到位了。他把我的脚洗过后,擦干净轻放在按摩几上,把凳子拖过来坐下。我听到他开启精油瓶的声音。
他仍在紧张。我敢说,自始至终,他眼睛的视线控制在30厘米以内。
“我们这里还免费供应果盘,您需要的话,我去拿。”他说。
我没有出声。
“您的脚趾甲不长,但要是想修剪的话,我可以帮您修剪,我不会弄疼您的。”他还说。
我任他自说自话。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待会儿有小吃供应,有酸辣面、水饺、馄饨、汤圆……”
“别和我说话,”我忍不住打断他,“你只用记住一点就可以了,做按摩的时候力度小些,我怕痛。”
他立马噤声了。我理解他的惊愕,但我真的讨厌回答任何问题。
中央空调的温度,对我来说偏低了,我瑟缩了一下。
他是个细心的男孩子,立即放下精油瓶子,帮我把刚才泡脚时挽起的裤腿放下来。
他想要把我的裤子捋平展,于是把裤管向上折了折,想要从上往下整理一下。但他停顿住了,他的手在发抖。我腿上的伤痕吓着他了。别说是他,就是我也常被自己的身体吓着。那些遍布全身的青紫印迹让人触目惊心。这次陶德凯难得地没有亲自出面,甚至没有要孟樵过来,而是让我自己办卡自己消费,是不想让人把我和他扯上关系,不想让他的暴行被人知道吧。
技师的手还在发抖。我推开了他,自己整理好了衣服,然后若无其事地要他继续。
他沉默了下来,开始一步步按流程做服务项目,做得很认真,一点儿也不含糊。他先为我做足底按摩,然后开始按摩头部、四肢,示意我翻过身,接着按摩颈部、背部。
他很听话,手法果然很轻柔,力度也恰到好处,我都快要睡着了。
后来,在听到几个火罐的轻微碰撞声,我背部的衣服被轻轻地撩起来后,我才突然意识到,在背部拔火罐的服务,我应该谢绝的。
可已经来不及了。随着一声惊呼,他手里拿着的一个火罐应声落地,掉到地上摔碎了。而在他后退的同时,又带倒了足疗床上放着的一筐火罐,房间里充斥着玻璃器皿纷纷落地破碎的声音。
很快,走廊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在来人推门闪进来的前一秒钟,他拉过薄被盖到了我的身上。
进来的是值班经理。她懊恼地责备着165号:“还不快点向顾客道歉?”
我转过身去冲她笑了笑,“不是他的错,是我刚才拉被子的时候碰掉的。需要赔偿多少,待会儿一并结算吧。”
经理换了笑脸说:“没吓着您就好。他是新手,您多担待。”她嘱咐165号赶紧再去取一套。
男孩子什么也没有解释,跟着经理轻轻地带上门出去了。
他再进来的时候,眼睛里满是泪水。
我对他说:“对不起。”是我让他受委屈了。
他含着眼泪,摇了摇头。
“我这样子,不用做了。”我冲他提在手里的火罐箱,抬了抬下巴。
他点了点头。之后,就是难堪的沉默。
其实我这是自找麻烦,我就是在此睡大觉也好,只要避得开陶德凯。“橡皮脸先生”孟樵不是在陶德凯面前说过吗,其实有些人花钱来足浴城,点了技师甚至什么也不做,就是来睡觉的,尽管收费比钟点房要昂贵。
我应该也属于那类人吧,要的就是置身人群角落里的那点儿安静,那点儿安全。
“你看着时间,到了下钟的时候就走吧。具体怎么结算,包括我该赔偿的,我不会让你为难。”我对165号说。
他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倒哭了起来。
那压抑的啜泣声,让我突然有些不安。“别哭了。男孩子不要轻易掉眼泪。你服务得很好,我以后都点你的钟。我记得你的工号,165。”我故作轻松地说。
他擦了擦眼泪,冲出了房间。有人在走廊里问他怎么了,他吼了一句:“别和我说话。”
这孩子,学我说话呢。
结账出门,看着对面的写字楼,感觉一股寒气从心中溢出,冰冷犀利,一下一下切割着我敏感脆弱的神经。
我没有打车,步行着,慢慢踱回了家。
房子装修很豪华,我的大幅照片挂在不同的角落,貌似这里尊贵的女主人。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在进门之前,我要鼓起怎样的勇气。从什么时候起,我变成了这样一个怯懦的人?
捧着杯子喝白开水,让自己暖和起来。可能因为心太凉的缘故,我的体质也越来越偏寒了,总是手脚冰凉。
是不是要感谢那些医生呢?是他们的话,才让我有获得一丝喘息的机会。那天,医生把我的情况说得很严重:“以我的经验看,她的身体现在非常糟糕……”陶德凯一脸的惊异。
那个医生是孟樵找来的,他后来让孟樵专门问了一下,糟糕是什么意思。记得后来孟樵神情紧张地来找陶德凯,两人在阳台上说了半天。出来后陶德凯表情复杂,原来的不以为然,也有所收敛。
我一个字也没有问。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我比医生更了解,我知道我该积极治疗的,否则真的会有危险,但我决意放弃。在陶德凯对我的伤害停止之前,我的治疗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他让我的伤口结痂的目的,就是为了再一次揭开它,让我痛得更深,我还有接受他寻医问药的必要吗?
我只在孟樵再次带医生来的时候,告诉医生我失眠严重,需要借助安眠药。医生开了药方,却慎重地卡着药的用量,一粒也不肯多带给我。我只有不断地说这样的药量对我无效,使他惶恐地加大剂量给我。毕竟他拿了钱,是想让顾主满意的。
我很快如愿以偿,开始了不分昼夜的昏睡。睡着了好,我可以把那些屈辱和痛苦,当作一场暂时侵入的梦。
可奇怪的是,从我有意麻醉自己开始,陶德凯却再没有来伤害我。他每晚都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由孟樵拖着回来,沾着床就睡死过去。
今天也是这样。孟樵累得满头大汗,几乎是把陶德凯扔到床上的。
我看也没看他们。孟樵只好独自费劲地把陶德凯调整到相对舒服些的状态,然后站起身长出了一口气,准备回到楼下他自己的家里去。
陶德凯终于安生了。对这样一个没有意识的男人,我感觉还算安全,尽管我不得不和他待在一张床上,可好歹他不吐酒,我还待得下去。我和他,就如地铁中相邻的两个陌生人。
“起来给他找点东西盖上,要不然会感冒的。你放心,我这就走,什么也不会看。”孟樵临走时,看我始终背对着他们自顾自吃药睡觉,对陶德凯的哼唧无动于衷,忍不住说了我一句,口气中尽是不满。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把身上盖着的凉被扯掉,扔给了他。他垂着眼皮,盖在了陶德凯的身上,却在抬起头来时如雷击般表情痉挛。
我盯着孟樵因惊惧扭曲的脸,“你满意了吧?”除了睡衣遮住的敏感地带,我浑身上下,甚至连脖子的伤痕,都暴露在了他的面前。
他有什么权利指责我?他以为,我只知道拿东西遮住自己,就是个不知道心疼男人的坏女人吗?他以为只有他在别人前面无条件地维护陶德凯的尊严,他知道不知道,我这样做,也正是为了维护陶德凯的面子。
当然,更是为了我的尊严。尽管我过的生活根本就不是人过的。从地狱里修炼出来的人,也许会成为真正的勇士,但我知道自己永远不会修炼成功,我只会慢慢地被蹂躏成炼狱里的灰烬。因为我跌入的,是魔鬼布下的火坑。
孟樵的神情凝重让我冷笑。我起身去壁柜里拿衣服穿的时候,索性把吓坏165号足疗技师的后背呈给了孟樵。让他好好看个够吧,反正也吓不到他,他原本一直冷血。
孟樵的声音在发抖,他结巴着说:“我、我不知道……”
我转身恶狠狠地看着他,“你知道了又能怎样?这会影响陶德凯在你心中至高无上的形象吗?会让你心生恻隐,对我有些许怜悯之意吗?你不是一直都在排斥我,认为我是高攀了陶德凯吗?这下你高兴了吧,这就是我高攀的下场!事到如今,我什么也不想解释,我认了。也许是我命该如此。”
他呆住了。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