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宝让尿憋醒了,他把开花被子往外一掀,光着屁股坐在炕沿上,两只 瘦脚在地上找鞋,找着了,就拖着出了窑门。窦宝夜里睡觉从来不提尿盆,冬天也不提,出了窑门就尿。现在是夏天,他就走远一点,站在硷畔跟前。月亮也光着屁股,夜很静,他抬着头,听见尿水冲了一条小沟,往硷畔下面 流。他打了个尿颤,抖了抖,转过身子,就看见窑门口的石头上坐着一个人。光屁股月亮明光光的,他看出是他的女儿窦瓜。窦瓜用手托着头,不声不 响。那块石头长出了一截身子。窦宝脸上的皮抽了一下。他拖着鞋从女儿身边走了过去。他先点煤油灯,再上炕穿衣服,然后,从连炕的锅台上取来旱烟筒,盘腿坐在炕上。他把烟锅头在锅台上磕了两下,女儿就进来了。窦瓜半个屁股挨在炕沿上,她不看窦宝。窦宝的旱烟筒“呼噜”完了一 锅,还没听见窦瓜说话。窦宝又装了一锅,烟筒僵硬地往上翘着,那意思好 像说,你要坐就坐着,一直坐到大天亮。可是—— “他死了。”窦瓜说。窦宝脸上的皮义抽了一下。烟筒像软了,险些掉了下来,可很快又翘起 来。“他跟我到鬼地,我用石头敲了他一下,敲到脑门上了,他就倒了,可 能是死了。”窦瓜说,“我走的时候,他还没有起来,是我把他敲死的。” 她说。窦瓜好像听见“嗖”的一声。窦宝的拦羊鞭挂在窑门背后,鞭梢儿顺着 窑壁悄悄溜下来。她知道那根鞭梢从耳边掠过的时候就这么响。她感到脊背 上有一块肉跳了一下,其实,什么也没有动,煤油灯爆了一声火花,窑壁上 的鞭影扭了扭。窦宝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窦瓜从沙坪镇上回来,天已黑了。她什么事也没办。她一去就碰上了柴 老师。他和她说了几句话,她心里就不好受了。她坐在川道向拐沟的弯处,看着赶集的人一个一个走过去,走得不见人影了,走得剩一条干黄干黄的路 了,她才往回走。莽莽在窑里等她,一抱搂住她,往炕上搂。她往莽莽脸上唾了一口。莽 莽松开胳膊,用手背抹净脸上的唾沫,看她,诡秘地对她笑笑。就一个人上 炕脱衣服,脱得光光的,朝被窝里缩了进去。她心里难受,就唾了莽莽一口。最后,她就到这儿来了。都把这儿叫鬼地。没人到这儿来,晚上更没人到这儿来。这块地从来不 长庄稼,一根草也不长。这儿是一片红土,其他地方都是黄土,就这儿是一 色的红土,所以叫鬼地。她常来这儿,都是晚上。今晚,鬼地上蒙着一层月亮。红红的土上蒙着一层月亮。她坐在鬼地的 边上,她一个人,一棵草也没有。“兰英,”柴老师从那边走过来,喊她。兰英是她念书时用的名字。“兰英,你也来了。”柴老师说。“柴老师。”她说。“兰英你好么?” 她记得她笑了一下。柴老师说:“泉茂回来了。你还记得泉茂么?他去年考上中专了,回来过暑假。你 看看他去。他来我这儿,问到你。你俩都是咱班上的尖子……泉茂是咱这里 第一个呢。”柴老师说。她记得她笑了一下。她就这么给柴老师笑了一 下,心里就难受了,就往回走。她坐在从川道向拐沟的弯处,看着赶集的人 一个一个没影了,只剩下一条干黄干黄的路。路很长呢。她也往里走,走着走着,就成了摊煎饼的姑娘;走着走着,就成了莽莽 的婆姨。那是个星期天,她没去学校,她在窑门口摊煎饼。乔家沟一伙修梯田的 人从路上往过走,他们把头从肩膀上拧过来,往这边看。“白生生的卷心菜。”有人说。“窦宝家的。”有人说。“路上有人把咱盘,你就说咱俩是婆姨汉……”有人唱酸曲。她有点怕,想上茅房,可没敢起来,一直等到那伙人过去。茅房在硷畔的西边,玉米秆堵着。她刚蹲下去,听见有人站在上边笑。是莽莽,笑着笑着,又笑了,歪着脸看她的大腿。世上有这么不要脸的男人。她哭了,关在窑里直哭到窦宝拦羊回来。窦宝已经知道了。他黑着脸,叫她出来。她听见“嗖”的一声,鞭子从 耳边掠过,脊背上像被刀子割了一条口子。晚上,窦宝进了乔家沟,找莽莽他大:“我家女儿的身子让你莽莽看见了。掏几个钱接过去,算你们娘的便宜 了。” 那时,她十六岁,再也没去过学校。莽莽是一头公牛,除了劳动,就是睡觉。莽莽的手像簸箕、莽莽的脚指 头像老虎牙。一进窑门,莽莽就抱窦瓜。P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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