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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       名 :
著       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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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S  B  N:
文献来源:
出版时间 :
耙耧系列
0.00    
图书来源: 浙江图书馆(由图书馆配书)
  • 配送范围:
    全国(除港澳台地区)
  • ISBN:
    9787222093195
  • 作      者:
    阎连科著
  • 出 版 社 :
    云南人民出版社
  • 出版日期: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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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中国首位卡夫卡文学奖获得者阎连科作品。

      奇诡的想象、沉重的主题、凌厉诗意的叙述,《耙耧系列》囊括了阎连科所有重量级中篇小说,不仅是阎连科精神世界的源头,也是中国乡土文化的缩影,是对乡土文化永恒的歌哭与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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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阎连科,1980开始发表作品,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情感狱》《最后一名女知青》《生死晶黄》《日光流年》《受活》《坚硬如水》《为人民服务》《丁庄梦》《风雅颂》和《四书》等十余部。曾先后获国内外各种小说奖二十余次,作品被译为日、韩、英、法、德、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挪威等二十几种语言,发行三十个国家和地区,是中国在国外最具影响也最具争议的作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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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介绍

  《耙耧系列1~2(套装2册)》几乎囊括了阎连科从1988年至2009年所有的重量级中篇小说,如:《两程故里》《耙耧山脉》《天宫图》《黄金洞》《年月日》《耙耧天歌》《朝着东南走》《桃园春醒》等。作者通过描绘耙耧人的生存环境、生存状态和生命意识,揭示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的诸多矛盾、苦闷、痛苦和挣扎,藉此寄寓自己的人生思考和忧患情绪。在这耙耧世界里,作者对于命运力量的阐释都具有双关性,它既是个人的,又是人类的;既是特殊的,又是普遍的。人物在毫无意义的挣扎、冲突后,最终仍陷入命运的网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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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书摘
  豫西某县城北三十里,有个程村。水因龙而清,村因史而名。程村不大,但它是宋朝“程二夫子”颢、颐哥俩的故居。元朝仁宗那会儿,为了纪念先祖圣人,修祠庙一座。过了明景泰六年,这庙你修我修,末了定为三节大院:前节有棂星门、承敬门、春风亭、立雪阁;中节有道学堂大殿和“和风甘雨”、“烈日秋霜”二厢;后节呢,有启贤堂大殿,两侧对立着讲堂四座。这三节大院,占地十亩有余,雕梁画栋,碑如林,树参天,壮蔚蔚的,一派盛势。
  明天顺年间,诏封程村为“两程故里”。在村东一里外,招工邀匠,叮叮当当,修下石牌坊一座,上刻“圣旨”,下刻“两程故里”,迹为圣上亲笔,金光赫赫。牌坊当路直立,人出必由此,入必由此。当年文官过坊下轿,武官过坊下马。时日到了眼下,程村人的婚丧嫁娶,到此还必歇吹打,静走默过。
  [BT2]一
  时分约是半夜,淡淡月光,水一般浇在地上,到处都呈粉似的亮色。程天青踏着这亮,连夜赶路三十里,急急从城里回来。直到程庙的棂星门口,方淡步歇脚,点了支烟。望一眼森森庙院,浑身汗顿时消了一半。他撩起肚上布衫,让风从肚皮上一刮,立马全身凉爽,有了股莫名的劲儿,在身上鼓跳。
  要选村长了。
  城里的经营正红火。自打买了花生脱壳机,收壳儿,卖仁儿,翻手合手,钱就溪样流来,连跟着他搭帮的伙计,腰包都被钱鼓得胀裂。近日,原本正在抓钱的当口上,有消息说选村长,他一狠心,搁下生意,扭身就回村。一路上,他心里虚虚的,直到这会儿,看见了祖庙,看见了庙门口颂扬祖先的那块碑,还有庙门口的两个石狮子,心里才踏实。他不知道自个儿为啥儿,这几年一见祖庙,身上的血就腾腾朝上涌,不安不宁,火火爆爆,急手急脚地想干一件啥儿事儿。
  独自站在庙门口,天青吸了半截烟。另半截狠狠扔在地上,火还未熄,他便碎脚快步,去敲响了孤女人田喜梅的柳条窗。
  “谁?”
  “我,天青。”
  “回来啦?有急事?”
  “明儿,喜梅,你无论如何要去开会呀,大队改为村,要重新选村长。”
  “选村长?”
  “选村长。”
  “选谁呢?”
  “你选我。”
  “……”
  “听见没?就选我。你在妇女里传传话,都选我。”
  从喜梅家闪出一忽儿,他又在几家窗下说了“都选我”。路过天民家门口时,他特意收住步子。那里是村人们聚堆的老地场。这会儿照例,不多不少几个爷们正在那说话。
  “正顺叔年纪大了,还非你不行天民哥。”
  “看看吧……我不想操这心。”
  “这是给咱本家干的,你能推?”
  “真选了……再说。”
  天青猛一怔。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了。天民祖上出过进士,爹是清末秀才,世代书香熏出他这么个乡学究。又自解放初,就在乡里当秘书,一干三十几年,血都变得与人不同,办事情千难万难,皆声色不动,真真的老道纯熟。前几年,他告老归故,回村头件事便是订了《人民日报》和《参考消息》。终日没事,他老先生就在门口看报纸。一副脸遮了全村的愁。谁家有丧,他一去,事情就井井然然;谁家有喜,他在酒席上一站,婚事凭空多出几分隆重;弟兄分家,他动动嘴,妯娌间便把那点家产,推来推去;整个村子有了难处,老支书正顺叔去他那儿,蹲上一袋半袋烟的功夫,拿着他的报纸看会儿,问题就极妥善、极圆满地解决啦。眼下,看样儿他想从后台上前台,出山当村长,这是天青万没料到的。
  月亮向西移过去。
  天青心里惶惶的,站一会儿,悄悄转了身子,往另一条胡同去了。他必须赶在天亮前,把那些和自个儿多少有点交情的大门小户,不落一扇窗地统统敲一遍。
  ……  ……
  来日,有一股暖液在故里漫流着。赫然而立的祠庙,闪着清淡的光。庙里仅存的两棵老柏,据称是先祖颢、颐亲手栽下的,戳在前节大院,两人合围抱不住得粗,十余丈高的枝杈,蓬蓬绿绿,错落在一层天空里,给庙院搁下大片阴凉。罢了早饭,故里的人们,三三两两,一群一股,或提着凳子、砖头,或夹一张旧书纸,来庙里开会了。
  疯子广书,穿件挂着棉花的黑袄,腰里系着草绳,靠在棂星门口的石狮子上,嘶嘶哑哑地叫:“广莲妹子——你在哪儿……死得真惨呀!水在肚里冻成了冰砣子……广莲妹子——你在哪儿……”
  这么一个腔调几句话,疯子广书叫了几十年。人们习惯了,谁也不以为然。到祠庙门口,就都直入棂星门。唯有喜梅,一听这声心便抖。今儿她老远看见广书,忙往人群中挤了两步,裹着入了庙。
  天民和天青遇在胡同口,彼此极热情地点点头。
  “回来了,天青。”
  “刚到村,回来取点款。”
  “你要有个底,今儿没准选上你。”
  “说哪了天民哥,我来也是想投你一票哩。”
  “笑话!我能乡里秘书不干干这个?”
  话罢,天民接了天青一支烟,步子快了些。他穿一套在公社风雨了几十年的中山装,兜里的钢笔卡,闪着一丝光亮。到庙门口,他瞪了疯子广书一眼,广书好似鼠遇猫样步子歪仄着,赶忙离开了石狮。
  老支书程正顺,孤零零一人在“和风甘雨”厢房下,蹲成一团儿,脚前有一堆磕掉的旱烟灰,脸像缩了皮的青核桃,又瘦又小,透着病黄色。
  天民在会议台上,极厮熟地同乡干部说了几句,便缓缓朝着支书迈过去。
  “开会了,正顺叔。”
  老支书抬起头,眼光里裹层凄凉:“我好像有病了,身上冷……”
  “副乡长已经到啦。”
  “天民,”正顺站起来,扶着厢房柱,冷不丁儿道,“我跟共产党干了一辈子,咋还摸不透共产党的底,你说为啥儿又要选村长?要知道这样,我何不把支书早些辞掉呢……眼下,连下台的台阶也没有。”
  “正顺叔……选也是你。”
  “我有数,”正顺直愣愣地瞅着天民的脸,“天民,我干了一辈子,就怕老了没个好收场……这次,要能叫我善善终……”说着,他的嘴角有点哆嗦,满脸皱纹牵得一动一动的。
  天民在老支书的脸上望了一会儿,一笑:“正顺叔,咱在一块儿干了半辈子,我能和你争椅子?那种事不是咱程家子孙干的……再说,你当村长,我说话你会不给我留面子?出去吧。你主持会议,该啥样儿,还啥样儿。”
  老支书正顺挪动了步子。
  选举开始了。
  在古柏树下,天青不停地吸着烟。整个庙院,男人们的嘴,活像各家灶房的烟囱口,到处都弥漫着生火似的烟。女人们的喊喳声,把这烟碰得一拐一拐的。娃儿们在大人腿下射来射去。天青望着这沸水锅似的院,心里鼓跳几下,突然极想站在台上,吼一嗓子,压一下,把会场弄安静。
  几乎是回声。这当儿,副乡长往台前一站,双手往下一按,叫了一声,院里立马静默悄息了。
  天青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味儿。他的脸皮硬硬的,冻了一般,死着眼睛瞧着副乡长那说话的嘴、舞动的手。副乡长究竟说了些什么他一句没听清,就那么凝神呆望着,怔怔的,直到有人给他手里塞选票,方才回过神。
  那选票是特制的,鲜红光亮,二寸宽,三寸长,一面印满了文件上的话,一面印了表格。选票一路发过去,拉下一串吵吵声:
  “纸多好,得毛把钱一张吧!”
  “选谁呢?”
  “想选谁选谁。”
  “我又不认字。”
  “找人代笔嘛。”
  “这选票正好给我娃儿剪鞋样。”
  听着,天青心里火燎燎的。他瞅着女人们把选票在空中舞来挥去,就像摇动一面面小红旗,极是招眼。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支算账用的圆珠笔,四下打量一眼,在自己的选票上狠狠写下“程天青”三个字,就把笔衔在嘴里,往喜梅那边瞅。
  喜梅没朝他这看。
  这当儿,程天民转过来,步子很均匀,不慌不忙的。他从人群边上走过去,马上就听有人叫:“天民伯,选谁?”
  “民主民主,就是独立自主,想选谁选谁,别问。”
  “我选你。”
  “叫你伯多活两天吧。”
  “你选了谁?”
  “我选是我选,不关你事。我选正顺叔,全乡干部,就数他清白。”
  “这倒是。”
  天民又往前走了,他的钢笔卡儿这时特别亮。
  “天民哥,代写一下吧。”
  “来。选谁?”
  “你选谁就写谁。”
  “把我这张也写写,和你选的一样。”
  又围过来几个人。
  “给,我这──正顺、天青,你随便写一个。”
  天民在选票上一色写了“程正顺。”
  选举结果,老支书正顺票过一半,天青、天民各占四分之一。
  ……  ……
  人都走净了,天青还僵僵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单瘦的柴身子,像是架不起他那长长的头。脖子勾着,脸捂住脚,额上的皱纹,猛下就刀割一般,深了许多。他把手放在膝盖上,紧紧捏成拳头儿,样子像条要扑出去的狗。可他眼里,却一片昏花悲凉,茫茫的,无采无神。好一会儿,当他把手伸开时,攥了两把黏黏的汗。
  喜梅从庙外踅回来。
  “晌午,做着你的饭吧?”
  他软软站起来:“不吃。”
  “有蒜,做蒜捞面。”
  他嘴闭着,摇摇头,从兜里取出一个纸包递给她。喜梅揭开纸包,是绣花彩线,又包上,装到自个儿兜里说:“没选上就算了……当村长不照样也种地。”
  天青瞟她一眼,没搭腔,慢慢走了。前边那棵柏树下,地上有一堆谁家娃儿屙的屎,屎边上有张擦过屁股的红选票,扔在半截砖头上。他在那选票前站一会儿,突然飞起一脚,踢在那半截砖上,砖头成直线射出去好远。
  他的脚步,落地起声响,凶煞煞的。
  [BT2]二
  一早,村子醒在雾里。井上的辘轳声,叽咕叽咕,在雾中倔强地滚动。远处伊河的声响,如从山上滚下的石头,隆隆地碾压着地面。狗都离窝了,在街上伸过懒腰,追着朝湿漉漉的麦田跑。
  村长正顺在雾里修那条牵着耧耙山的路,一镐一镐,刨一阵便用锨把土背到路边上。他村干部当了半辈子,半辈子都为故里干活儿。大跃进那一阵,他是粮仓库保管员,媳妇脸饿得水亮水亮,眼巴巴地望着他,他都没给媳妇弄把粮食吃。最后媳妇就饿死在仓库边上。县长来检查工作时,回村蹲点的公社秘书天民,把他的事儿一汇报,县长流泪了,一张嘴,一合嘴,他就劳模、村长一块儿当,一干大半世。修桥铺路,伤筋累骨,手脚没闲过。今早村子没醒他就起了床,麦田要施肥,他得赶紧把这段窄路宽一宽。
  过一阵,太阳从东山缝里挤出来,鲜活得如同红柿子。地里的小麦,镀了一层金,每片叶都莹莹地透着亮。村长抬头擦把汗,脸上荡着光,原来枯核桃似的脸,又滋润,又精神,活生生的。望着从村里跑出来的花毛狗,他感到眼睛特别亮,似乎年轻了十几岁,身子骨轻轻快快,心里仿佛有股溪水在流淌,清新、舒畅、欢欢的,看啥儿都顺心。
  “正顺叔──”喜梅挑担草粪老远在叫。
  “你早啊喜梅──”他把手搭在额门上唤道。
  “该叫你村长啦!”
  “嘿……乡亲们抬举我。”
  “你心好,理应的。”
  “那就趁还能挪爬动,再给咱村出把力。”
  村长和喜梅正说话,忽听村里鸡狗乱叫的。侧转身,只见女人们拿着烧火棍儿往村子当央跑,睡懒的男人们跑着还在系裤带,杂沓的脚步声,炸了满村子。
  “咋回事?”
  “庆贤爷的牛被药死了。”
  “牛?谁药的?”
  “不知吃了谁家麦地下的药。庆贤爷一听牛死了,差一点儿过去。”
  “过来没有?”
  “又过来了。”
  程姓的庆、正、天、广、明五辈子人,把庆贤爷的房墙都快挤裂了。忧虑愁苦,罩在脸上,谁也不大声说话儿。庆贤爷八十五了,儿子比他走的早,媳妇改嫁了,日子本来就艰难,好不容易三年喂大一头牛,突然死在了村后路边上。
  “真怕人。”
  “死了牛就……”
  “庆贤爷说他昨儿夜听见了古柏的叹气声,死牛是兆头。”
  听见了古柏的叹息……屋里立刻静下来,连一丝声息也没有,每一张脸都微微泛着白,像被一团白雾罩裹了,默默的。古柏又叹息了……一句话如是一块石碑压在村人头顶上。庆旺、庆福、正利、正锐、正春……都是听了那叹息死去的。如今这声音走进了庆贤爷的耳朵里。不用说了,不用问了,大伙儿彼此望一会儿,聪明的女人,就回家给庆贤爷烧了鸡蛋面汤、鸡蛋面条、鸡蛋丝汤,或糖水散蛋、荷包蛋……一碗一碗的,呈一片黄亮,摆在庆贤爷的桌子上。
  天青住在村西头,三间新盖的青砖瓦屋,通体不沾土,单门独院,砖砌院墙,如同县城的小机关。他刚睡起,正收拾行李准备进城,喜梅进来了。
  “天青,你去看看庆贤爷再走吧。”
  “庆贤爷……咋了?”
  “牛一死,他就病倒了。”
  “牛?是天民家的……”
  “死的是庆贤爷的牛……天青,你咋了?”
  天青摇摇头,表示不咋。一甩手,就急急出了门。
  太阳已一蹿老高,由鲜活变为艳红,村街上满地是大树漏下的日光片,像碎在地上的亮玻璃。天青来到庆贤爷家里,庆贤爷的近门孙女天芬已被人接回来,正在屋里床头捏着嗓子哭。庆贤爷要吐一口痰,卡住了,吐不出,脸憋得红涨,眼珠朝外鼓。大伙儿忙手忙脚,扶腰捶背。天民用钢笔撬开庆贤爷的嘴,把手伸进喉咙掏,翻来覆去,痰没出来,庆贤爷眼竟翻白了。于是吵闹声,呼救声,山响山响。这会儿,天民手不忙,脚不乱,摸摸庆贤爷的脉,立刻让天芬取来寿衣,备在床头;让天顺去请木工,立马打棺材;让几个女人回家扯白布,剪孝衣……他那架势,嘴动手动,不武不野,指派别人还和他当乡干部那会儿没二样。屋里人都被天民派下一件事儿干,唯天青独自在一边,两手空闲呆站着。这一刻,天青心里闪一下,忽然意识到,自个儿已被天民推出众人之外了。祖先颢、颐的后代分两支,颐一支,守庙老人庆贵爷一死,仅剩天青一人了,而颢一支,则庆、正、天、广、明,五代俱全,人丁兴旺。加上天青爷和天民爷,为了争着收藏那套罕见的原版《二程全书》,曾闹得三十多年不说话,直到父亲这一辈,确定把《全书》放在藏书阁,由守庙的庆贵爷收藏时,两家才算通话和好。天青望着天民那架势,知道要是自个儿也同样去指派乡人们,别人是不会顺心顺意的。这不单是因为天民当过乡秘书,还因为他是天字辈的老大;还因为眼下是他收藏着那套六十六卷全本原版的《二程全书》;祖先留下这套书,也给藏书人留下一份权力和荣誉,叫程族上像尊敬老人一样尊敬他……这一切,天青都没有。他把目光从天民身上收回来,眼里裹着说不清的光,嘴角被翕动的鼻子牵得抖,直想朝谁打一下。死的是庆贤爷的牛,他想,要是天民家牛被药死该多好,要是天民的床头放了寿衣该多好……
  突然,庆贤爷头一歪,天民立马组织天字辈的人,趁热身给老爷子穿寿衣,床里床外人成堆,慌慌张张,忙而不乱。天青插不进去手,呆站着,看会儿,心里猛一动,向前走几步,武武野野地把众人拨过去,也猛一把将天民推开,不由分说,往庆贤爷脸上一趴,嘴对嘴,憋足劲儿,狠吸一下,就含着一口痰,吐到了门口儿。
  庆贤爷竟又醒转过来了。
  满屋的天、广、明三代老小,一时又惊又喜,痴痴怔怔。最早灵醒过来的天芬,忙不迭儿给天青端来半碗水:“天青哥,漱漱口。”
  “自家爷,又不脏。”天青说着,把天芬拉到院落里,“大妹子,我们不能看着庆贤爷死在床上呀!”
  天芬六神无主道:“咋办哩?大夫还没来……”
  “你是庆贤爷的近门户,”天青说,“要信得过你天青哥,就和我一道,把庆贤爷送到县医院。住院的花费,有我,你就别管了。”
  这当儿,从屋里出来一旗子人,众星捧月般,把天青围在正当央,听他指手画脚地说。
  天民倚在门框上,点了一根烟,一口吸了大半截。天青才将他推开时,他心里猛地一哆嗦,在世半辈子,还没有人那样推过他;也还没有过一堆程姓人,把别人围起来,把他晾一边。且围的是天青。不曾想今儿天青,做了几天生意,闯了几片世界,盖了几间房子,厚了几个腰包,话就粗起来,手就武起来,村人也就把他围在当央了!他瞟一眼院里人,烟一丢,摇着身子走过来:“天青兄弟,县医院你认识大夫吗?认识院长吗?”
  天青摇摇头:“没熟人。”
  “没熟人就能住上院?”天民抬高嗓门道,“到洛阳去,我不当干部了,倒了骨头不倒架,一到就能入上院。”
  天青默下一会儿,盯着天芬,看她一脸难色,随口说,去洛阳也成,钱你不用应记,我掏了。天民说,那怎么行,论门户你和庆贤爷最远,说辈分我是天字辈老大,自古都是近门孝大,远门情深,钱的事该由我们近门近户拿。然而,回头看庆贤爷的近门时,个个都勾头,脸上没有那意思,末了,不得不让天青出一股,天民出一股,大伙儿出一股。
  说动就动。天青急急回家取钱时,见喜梅变脸变色坐在他院里。一见他,忙起身:“天青,我窗台上那两包老鼠药……是不是你拿了?”
  天青愣一下:“我闹老鼠了。”
  俩人谁也不说话,对眼看了好一会儿。
  [BT2]三
  日子飞快,天立马热得地上生烟。
  跟着天青走出石牌坊,打零活、贩果品、做买卖的两程故里人,都在县城城墙下,一行儿拉开,各住一间石棉瓦小屋。屋里七七八八,堆着西瓜、蕃茄,汽水瓶和自做的简易的冰糕箱。他们初来时,天青送他们几块瓦,帮着搭间小棚子,把他们带到批发冰糕、汽水或果品的地场牵根线,有时再借他们百八十块钱,经营的头几日,去陪着唤几嗓“冰糕喽──五分钱一块!”或“汽水──洛阳的汽水──”就让他们独立经营了。先是天字辈的兄弟们,后是广字辈的,再后连明字辈的男娃女娃也都跟着出来了。
  晌儿里,他们推着车子,到火车站、汽车站、小广场,占着一块领地,叫卖喧嚷。饭时就相互照看生意摊,轮流到这城墙外,慌慌张张吃顿饭。一堆人,常常把饭端到那唯一的一棵桐树下,算着赔赚,说说笑笑,骂骂咧咧,日子别有一番趣儿。天青依旧领着几个人,做着收壳卖仁的花生生意。这天,晌午吃饭时,回的迟,他远远看见树下坐着一个人,到近前,原来是天民。
  天民是前天从洛阳回来的,在医院安顿了庆贤爷,听说省里要审查、保护一批重点文化遗址,有的还要批款重新建,今儿就坐车到城里,找了文化馆,又拐脚到了天青这。他坐在阴凉里,看着树下晒的衣服,半晌没有动一下。
  天青从屋里拿把扇,递给天民,问了庆贤爷的病,就一屁股坐在了树下一块砖头上。天极热,把桐树叶都给烤熟了,每片叶都软软耷拉着,树下阴影花花搭搭,错错落落。天民指着面前一件快晒干的束腰紧身花布衫:“天青,这谁的?”
  “明翠的。”
  天民扇子停了:“明翠十六七就来这儿干这个?”
  “她娘让她出来几天,能买件衣裳穿。”
  这种紧身衣裳,此次天民在洛阳见多了,姑娘们都穿这号的,薄薄的,捆着腰,把胸脯的高处,显得像是两个小山头,羞辱了前八辈。没想到两程故里也开始有人穿这衣裳了,才十六七就学成这个样!他盯着那衣裳看一会儿,紧紧闭着嘴,汗顺脖子流。像是热得坐不住,他突然站起来,去拉那紧身布衫翻找,猛地用手一拉,就从布衫里抽出了条松紧带。立马,布衫成了筒儿。
  “十几块,她刚买的。”天青道。
  “大热天,你不怕她闷死。”天民说。
  一个侄儿媳妇回来了,背个冰糕箱,到树下很热乎地跟天民说几句,又进屋给天民倒了一碗凉开水。
  天青瞟一眼侄儿媳妇问:“冰糕卖得快吧?”
  “看我都忘啦,冰糕还没卖完哩。”那侄儿媳妇忙把碗放下,回屋开了冰糕箱,从一个桶里拿几块,又放下,从另一个桶里拿几块,出来递给天民说:“这冰糕头上有点酸……天民伯也不是外人。”
  那冰糕纸还牢牢冻在冰糕上,天民一看便知这是刚刚进的货。等那侄儿媳妇一离开,他把水一倒,把冰糕扔在碗里:“天青,地厚纸薄,你看看为了几个钱,一家的情分都没了!我说你还是安安生生和喜梅合伙过日子吧,不要再领着村人瞎闯荡。”
  瞟一眼天民的脸,天青没说话。他脸上的红润渐渐没有了,变得略微有些青。现在你说这话了,天青想,若不是你天民,也许我们早就是一户人家了!他点了一支烟,一连吸了好几口。那时候多年轻,要成亲也早就儿女成群了,说不准眼下孙儿也爬在地上了,还会到眼下,两人都孤零零地过光景。
  喜梅家是程村的外来户,迁来时,种了天青父亲程正亭的二亩三分地,喜梅就去他家干些下脚活。解放了,就分了程家几间房、几亩地。天青和喜梅住着一个院,时不时也帮她家干些杂活儿,不想她爹临终前,把天青、喜梅、喜梅娘叫到床前说:“天青,你爹正亭……没收过我家一粒租。我做主……你愿意……喜梅就,嫁你。”
  默一会儿,天青点了头。
  喜梅却哭了,两眼蒙着泪,没点头,也没摇头。她爹似乎已经咽气了,可那双眼还硬睁着,冲着喜梅的脸。
  她娘说:“梅,你就叫你爹闭眼吧……”
  末了,喜梅终于朝爹点了一下头。
  正准备办喜事,忽一日,在乡里当了秘书的天民回了村,说外村有把地主的财产还给地主的,喜梅嫁给天青,说透了,她是把分地主的土地、房屋还给地主。
  这亲事就被拦住了。
  太阳已过正顶,阴凉朝后走去。有团日光落在天青头上,他吐的烟一丝一丝呈出暗黄色,从鼻子两边分开来,被风吹到天民面前才消失。
  天民也点了一支烟,朝天青面前坐了坐:“人总归守土最牢靠,这些日子城里没啥儿风声吧?”
  天青抬起头:“啥儿都好好的。”
  “要抓经济案件了,”天民极神秘地说,“农村主要是对着个体商贩来。”
  “……?”
  “你把大伙儿都领回故里吧。”
  “麦还没开镰,西瓜汽水正在季节上。”
  “几十年了,你还不知道运动的厉害劲儿!”
  “广播不是说过不搞运动了吗?”
  “等政府说话了,该住的人都扣走了,该罚的,房都作了价。”天民说着,站起来,“抓紧把人领回去,村里要有人撞到运动头上,看你咋给村人交代吧。”说罢,搁下扇,天民就走了,步子慢慢的,均均匀匀。
  望着天民略微摆动的后身,天青的咽喉一哽一哽。在乡里他管着村里事,回村了他管着族里事,大伙儿出来了,他又管到城墙下。天青觉得有口气憋在肚子里,极想把它吼出来。天民管他管了几十年,他一向都没觉出有啥儿,可这些日子,对着天民他没啥儿,过后他觉着憋得心里慌。吃有粮,住有房,钱又存了一大笔,出远门,只要自个儿舍得花,骑马也能请到牵缰的。不办亏心事,不赚黑心钱,谁又能把谁咋样呢!五十多了,不定哪天就入土,人不能一辈子让别人指派着过光景。不能总是一见别人先点头,请安问好。走在一条窄路上,碰了头,不能老是自个儿躲路边。兔子还有硬脖瞪眼咬人的架势儿,何况人!他忽然就觉得自己活得窝囊了,想在人多的地场多说话,想自个儿领着别人过光景,想和天民说话时,爱理不理的。每次天民和他说完话,他就觉得咽喉哽动,血朝头上涌。哪怕天民问他吃饭没,说没吃回家让你嫂子烧,他也暗自觉得血流得不顺劲。他凭啥儿使那号眼神望着我?就像我是一条饿了几天的狗!有时候,天青也觉出自个儿变得好事了:谁家生娃儿,想去帮人家起个名;谁家埋葬人,想去帮人家管个账;谁家不和睦,想去中间说几句;谁家日子过不上去了,就找到门上,让人家一块儿出来搭帮做生意。就如人闲了,心里憋闷,要给自己找点儿事情干。天青就是那样儿,这几年,他想把村里的啥儿事都揽到自个儿胳膊下,想按自己的心意去拨拉。明明知道自己有时管得宽,可自己不当自己家,还是要往身边拉事。哪些事情他管了,就容不得别人在他面前说三道四的。他觉得他是心眼变小了,肚量变窄了,不如早先那样能忍让。他有时极想像先前那样,只管自己过光景,可末了,回不到先前那种心境上。这就像一个人从一条胡同走出来,那胡同明明还在那,自己也想再进胡同里,可莫名奇妙地转不过身子来,无论如何也走不进胡同了。
  天搭黑时,两程故里出来闯世界的人,都踩着最后一缕日光,或推着车子,或挑着担儿,陆续从城里出来。这城墙下的一溜小屋,俨然一个村落。一行灶烟,直直升起,说笑声从这个屋里串进那个屋里。过一会儿,桐树下又扎起了堆儿,捞面条、鸡蛋汤,芝麻烧饼,谁赚钱多,还会从城里捎回一个猪耳朵,一瓶小香槟。生活到了这个份儿,超出故里的水平一大截。
  天青后晌没出去,在屋里睡了一大晌。听到外边吵嚷声,他打床上爬起来,从口袋取出一卷包好的钱,往门后蛛网下的墙缝一塞,把蛛网往下扯扯。外面有人唤他去吃饭,他就洗把脸,用衣襟擦了擦。走到树下时,有人给他端了一碗面条,拿了两个馍,没问是谁的,就吃得山倒水流。有人问他天民来干啥儿,他说屁事没有,来看看大伙儿生意咋样儿。说到故里事,他说麦熟了,大伙儿得回家收麦去。立马就有人吵起来:还要那一点儿麦干啥儿,累得汗浇地,还抵不上卖一月汽水。听了这话,天青瞪瞪眼,定盘子地说道,谁家人手多就留下做生意,人手少,就和他一道回家。专卖塑料凉鞋的广虎,家有两个哥,却要和他一块儿回故里。说凉鞋卖不动,在洛阳三块钱一双买回来,三块二一双还卖不出手。天青站着想了会儿,对他说:你明儿写块牌子,就说凉鞋大减价,原价四块,现价三块二。然后,转过身子扫一眼,就朝广木屋里走了去。
  广木是最早跟着天青出来的,专卖苹果、桔子,干了几年,青砖瓦房的材料都已备齐。天青来时,他在屋里擦秤锤。那秤锤他让铁匠在下面挖了一个洞,又用铁皮补了洞口,有痕儿,正用黑鞋油往秤锤底儿擦。天青猛地进来,把广木吓了一冷惊。
  一看那阵势,天青心里明白几成,压着嗓子说:“广木,这黑心钱挣了你也忍心花!”
  瞟一眼天青,广木一屁股蹲在床上:“大弟二弟要成家,我爹一下世,两栋瓦房都要我这老大盖……”
  “这你就昧下良心了……”
  “天青叔,”广木抬起头,“光在县城卖苹果桔子的,哪年才能替兄弟们盖起房,我想麦前去洛阳……闯一闯。”
  站了好一会儿,天青坐在一个高凳上:“广木,洛阳不是你能闯下的。”
  “可我想试试。”
  ……  ……
  有风了,凉爽爽的。月亮一会儿就移到了山顶上。城里工厂的机器声,隆隆的越过城墙盖下来。种了稻子的护城河,蛙的鼓噪特别响,满世界都是蛙鸣声。
  广木说走就走了。他回故里看看家,立马就往洛阳去,抢夏天的西瓜季。对着山顶的上弦月,天青扛了他的行李卷儿,跟在他身后,一直朝东走,像要走进月亮里。
  “洛阳已经离家不近了,”天青说,“独自闯世界,千万不要和南客打交道。”
  “我知道,”广木没回头,“你回去吧天青叔。”
  “赚了大钱就回来。庄稼人终究不能离开地,地是本……”
  [BT2]四
  两程故里的四周,都是割过的麦田。山梁上、村街上,大马路、小肠道,到处都落有麦穗儿,在日光下闪着亮光,溢着呛鼻子的麦香。路上的牛脚窝,盛满了踩脱壳儿的麦粒。鸡子、麻雀、斑鸠、乌鸦,竟在人的腿下跳。
  天青的麦子已收完,今儿来帮喜梅挑。地在耙耧山坡上,割倒的麦,一蓬一蓬,极齐整地躺在那儿。整个山坡就他一个人。太阳如同一顶火帽子,严严地扣在头上。剩最后一担了,他把麦子捆起来,把落穗拣干净,坐在地垴的树荫下,喘着匀气,抬头往山下望着,整个村子都在他眼里:村当央一条主街,两侧生出十几条胡同,每条都像绷直的灰麻绳,扯连几户人家。被麻绳捆在中间的先祖庙,庭堂破败,房子黑黑的,草庵一样趴在地上。他把目光朝前挪了挪,近处门框似的石牌坊,清清亮亮走进他眼里。
  娘把他养到三岁上,走了,急匆匆,把他丢在人世不管了。那年爹才二十四,要娶,说的后娘是大户人家囡。爹去过彩礼,红绸布用马驮了两包袱。彩礼收下了,回话是不能做后娘,要娶得让三岁的天青另找一家人。送彩礼回来,爹就钻到正堂屋,整整三天没出宅院门。第四天,爹突然给他换套新衣裳,搭辆大马车,带他到城里赶庙会。临近午时,过了城门,城关街上人山人海。有个汉子在城墙下面耍地摊,把一柄剑硬吞在肚里。他说看看吧,爹犹豫一下,去给他买碗羊肉汤,泡个芝麻饼。他吃着,爹说,你别动,我去去就来。爹走了,直到天黑没回来。他哭死哭活,到末了,那吃剑汉子,打开他身边的包袱,见里边是四季衣服,还有一封信。看了信,汉子说:别哭啦,你爹把你扔了,山里我婆娘一屁股生了五个囡,缺的就是你小子!
  就那么,他在伏牛山深处的白涧沟里,整整过活十三年。一个小村落,满山满沟栗树林。拾柴火,割牛草,九岁就在毒日下面割小麦,十二就扛着头刨地角。解放那年冬,养父在江湖卖艺回来时,到白涧沟口挨了人的黑棒子,死了。钱也给人裹走了。隔了一年,五个姐姐一嫁完,养父的兄弟说,哥的家业该由亲侄继承,就提上干粮,拉着他的手,把他送到了两程故里的牌坊下。那当儿,他一人怯怯地坐在牌坊的底座上,极陌生地望着牌坊下的大庙院,直到午后时,没有动一下。昏黄的日光,从头上钻下来,照得他又饥又瞌睡。快罢午饭时,有人过来问闲话,一听说他是故里的,叫天青,人们就记起十三年前,程正亭去赶庙会,弄丢的那娃儿。有人给他端了饭,说县城被大军一拿下,他爹就逃往东北了,后娘也跟人走了野。
  没家了。他心里惶惶的,木木地坐在牌坊下。捱过一阵子,喜梅她爹走过来,说正亭没收过他的租,粒米之恩,当以斗米相报,就把他领到家里住下了……
  石牌坊上的涂漆已剥落,泥灰已脱掉,古砖赤身露在天底下,上刻的“圣旨”、“两程故里”六字也被风雨吹洗得糊眼了,可天青仿佛清清楚楚看见了那石刻字。他从那牌坊下回了村,重新成了程族天字辈的人。日日月月,他在故里捱了几十年。过来了,回头去瞅那旧事时,似乎是从一眼枯井上了岸,他坐在井边上,看看井外的日光和田野、山梁和天色,回身瞅一眼井下的黯黑和阴气,心里不禁抖起来。他在那井下呆了几十年,被苦水浸泡得皮肉都烂了,被人从井上投下的石头,砸得命都差点掉水里。上来了!山梁、沟河、田野、日光,啥儿都有他一份了。先祖庙、村胡同、老柏树、石狮子,连村里的一块断石碑,也有他天青一份了!不一支的广字辈、明字辈,谁都得恭恭敬敬给他叫叔、叫伯、叫爷了……
  有滴汗从他眼皮上滚下来,天青揉揉眼,把目光收回来。村里的草房一间接一间,就像隔年经雨的麦秸垛,黑塌塌卧成一大片。中间的先祖庙,道学堂大殿塌了一个角,四座讲堂,也仅余两间漏雨的空房子。成年陷在村里没觉出,这会儿在高处看故里,他微微有些惊。原来村子竟是这样破!他扭头看看左右两邻村,村挨村竟然不一样。那两个村新起的青瓦房,明显多起来。左邻村的街上,还铺了一条水泥道。他奶奶,这两个村是吃了肥猪药,胖得这么快!天青在坡上骂一句,有了一丝苦味儿。早先故里多盛势,连皇帝路经洛阳,还写个匾额让县令送过来。康熙、德宗、慈禧太后,谁不是恭恭敬敬。远村近邻,方圆百里都有腰系干粮,来程村敬祖的。生在故里,连说媳妇都比外村易。这会儿,故里竟这样!父亲正亭,曾经让故里显赫过,地给村人种,只收一半租;修了一次庙,光粮食就吃了二十担,把外村大户都吓了。天青觉得故里是败在了他们这代天字辈上,几十年来,庙破了,连人都给饿死过!那两个邻村原是穷得叮当响,可这几年,竟就不一样,把程家姑娘娶走了九个,这九个也只从邻村换回四个来。天青隐隐觉得有些对不住祖先了。咋会轮到天字辈上,让故里败成这样儿。
  程天青盯着“两程故里”那一片草房,双手端着下巴,窝在山坡上,眼珠变黄了,额门显得又窄又小,皱纹结了满脸,连端下巴的手都皱皱巴巴。他木着神情,雕的一样,像是要在那儿坐一辈子,一辈子都在想事儿……
  太阳走过来,他一半身子晒在太阳地。汗在耳朵两边开了两条渠。有只麻雀飞过来,在他头顶叫。
  快晌午了。
  他起身拍拍屁股,挑起麦担下了山。
  山坡下,天民站在埂上的树荫里,看着他侄儿广山在捆麦。广山自小没父母,儿时吃穿、大时成家,一应都是他伯天民操办的。到眼下,膝下已有两个娃,独自过光景,但天民家有个大小活儿,他还是宁可扔下自家的,也要先尽伯家的干。天民把目光从广山身上移开时,见天青挑着牛腰似的麦捆走过来,他老远唤着问:
  “天青──广木去洛阳了,知道吧?”
  “我送他上的路。”天青到树下站住脚。
  “哼……不信走着瞧,早晚他得吃大亏!洛阳是随便去闯的?”
  “试巴试巴嘛。”
  “地还要不要?”
  “地有他兄弟种。”
  “大的不种地,小的能学好!”
  “他家得盖房。”
  “盖房不靠出力靠倒腾?”
  “闯闯……也见见世面。”
  “见见世面……天寿家大囡可见世面了,出去闯了三个月,到出嫁那天跟人家吹了。天高家老二在外跑生意,过江过海都把未婚媳妇系在裤带上……这都是跟着你出去闯世界的人,看把村里弄成啥儿样了!”
  盯着天民,天青想说:“看你把村弄成啥儿样了,几十年了,还草房连成片,大麦天各家都还吃花馍!”可话到嘴边,想起有几个在外做生意的麦还撇在地里没有割,就把话咽了,扭头对着地里唤:“广山,那里有间空房子,你还去不去?趁着广木家的冰糕箱。”
  广山抬起头,脸黄焦焦的,汗顺眼角流。他眼睛眯缝着,看看天民,对天青摇了一下头,又弯腰捆麦。
  天青挑着麦担回村了,麦捆一闪一闪,扁担的吱吱声,有节奏地传在麦田里。快到村口时,他听见身后有急匆匆的脚步声。
  “天青叔──”
  是广山,天青站住了。
  “还得借你十块钱。”广山挑着麦担赶上来,“媳妇这几天胸口疼,麦罢得往医院去。”
  “闲了你得出去跑一跑,”天青说,“你看全村就你住的房子烂。”
  “我伯……不让跑。”
  “你都三十来岁了,办事该有个主张啦。”
  “我自小跟着伯长大……再一说,他也都是为我好。”
  “那就……多借你点儿吧,余下的买对长毛兔养着,赚几个剪毛的钱零花。”
  广山那满是愁苦的脸,有了一丝笑。两支扁担的吱呀声,套着入了村。
  [BT2]五
  麦罢。天青请牛犁了地,种上玉蜀黍,又把牛牵到喜梅地里犁。高价化肥买了好几袋,底肥足足的。地里一利索,就动身进城去。
  一大早,日光从东山爆出来,血红半边天。锁上门,他去了喜梅家。喜梅住在二道胡同头,大门口有三道石台阶。上层是庙里的断石牌,上面“礼壤乐崩便谓礼乐之,不知礼乐尝亡也……”字迹依稀可见。在故里,祠庙里的残碑断碣,散见于各家各户。盖房的根基角,饭场的石凳儿,都是这青石。天青走上台阶,推开大门,喜梅没起床,就趴在窗上唤:“你昨儿夜里没上门?”
  “我知道你今早要来的。”
  “我进城了。”
  “等一会儿,带点干粮走。”
  他听见喜梅的趿鞋声,接着,一个手巾兜从窗户的断条缝里递出来,里边包了十几个熟鸡蛋。他去接那鸡蛋时,手在空中僵了僵,望着断条窗缝,一股苦涩味,堵在了喉咙里。
  那当儿,他住在这个院落东厢里,给她家挑水、拾柴、挖煤。她娘病了,他一口气背上十二里,去镇上求大夫。三日一趟,整整三个月,到底把她娘的腿病治好了。
  有一夜,是冬天,冷得嘴里结冰。她娘走了亲戚,他睡到半夜,来敲这柳条窗。
  “谁?”
  “我。你开一下门,我有话给你说。”
  “半夜三更……有话就在窗外说。”
  他身上打着哆嗦,结结巴巴道:合作化了,地交了公,农具、牲畜都归了合作组,成亲吧,年龄老大不小了。成了亲,谁也不会再说把地和农具还给了地主家。说完了,他听见她的脚步声。窗户糊了纸,可他知道她就站在窗户下。可苦等半晌,不见她回话,便连声叫她,说外面冷死人,是死是活吐个字。谁知她却说:“天青哥,你死了这条心吧,是猪是狗我都嫁,可我不能嫁给你……”
  天青浑身一颤,问:“你嫌我是地主儿?”
  “我哪儿也不嫌你……”
  “那为啥儿?”
  她啥儿也不答。他急了,双手抓住窗子条,摇着叫:“你说为啥儿?为啥儿!不说就是昧良心,这是你爹走时留的话。这几年,我像亲儿子一样孝敬你娘,你田喜梅昧良心……”他嘶叫着,把窗条都摇断了。
  喜梅看窗子断了条,就趴在断条缝里对他哭着吼:“为啥儿?为啥儿!去问你那该死的爹是为啥儿,他不是人,是畜牲……”
  他懵了,呆在窗子下,望着断条窗,半晌回不过来那口气。
  太阳终于脱开那粒新鲜的红点,跃在山顶上。极强的日光铺开来,盖着岭梁、河道、田野和村落。一捆阳光,搁在窗台上,照亮了那条断窗缝。天青把鸡蛋往窗台上放了五六个,余下的装兜拿走了。
  一会儿,石牌坊的轮廓进了他眼里,“圣旨”二字清晰可辨。南边牌坊柱子上,被路过的汽车撞掉几块砖,如同门牙脱落了,豁豁的。村长正顺正在补。先前就总是他修桥补路,天青想,当了村长还只会干这个,这椅子叫你白坐了。
  “干啥儿天青?”正顺老远热呵呵地问。
  “进城,”天青说,“村长,你也不累呀!”
  “屁村长,都是程族人,你按家谱叫我嘛。”
  “叫村长还不高兴啊?谁叫我一声,我给他买瓶杜康酒。”
  “天青,给你说个事……模范你当不当?”
  “模范,就我这个样……”
  “乡政府让咱村报个模范哩。”
  “那你嘛。”
  “人家要致富能手呢。”
  “我也不富呀。”
  “听说今年的奖状是大镜框。”
  “镜框,我怕连奖状也配不上。”
  “掐指头算算,还只有你合适。”
  “你高看我了,正顺叔。”
  “真是这样的。”
  “你要是不当,我就去试试吧,反正不交税。”
  “当吧,没啥儿亏。”
  “那就当吧。”
  “你存了多少钱?”
  “没多少。我想了多日,前村后店,就咱故里穷户多,你看……我是不是给他们买点啥儿?”
  “这就看你了。”
  “买啥儿?”
  “你自个儿拿主意。”
  “一家一对长毛兔?”
  “买多少?”
  “一家一对,得四百多块。”
  “我汇报个五百整数吧。你别走了,乡里后天集中。”
  天青点点头。他从两程牌坊拐过去,沿着一条大堤,随意地朝着一块田地走。那大堤两边长满了戳天柳,枝叶垂着,一棵树就是一把伞。从伞下望出去,伏牛山顶挂的云,在日光里轻纱一般铺散开。他从口袋掏出个鸡蛋,剥了皮,两口一个吃起来,嚼声传老远。地面上歇了一夜的杂草,都仰着脖儿,捧起几粒露水珠。大堤上的遮光柳叶里,知了翅闪着暗红的光。他把鸡蛋对着日光照一下,壳儿着了火的亮。一切都这么和好、顺柔,叫人感到舒坦、轻快。天青觉得自个儿冷不丁年轻一大截,他冥冥地被两程故里的一切感动着,为怪怨过村长觉得后悔了。无论如何他也是个好人呀,一辈子为自家捞过啥儿?都这个年月了,还住着三间草房屋……山麻雀在柳枝间嘻嘻闹,嘁喳出一首极是欢畅的歌。田野里散发着清新香甜的气息,凉爽的空气和灿灿的日光有了种奇妙的鼓荡人心的劲儿在他心里滚翻着。鸡蛋吃完了,他忽然极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就从田里岔着,又去找喜梅了……
  事情料不到,来得那么快,那么顺。天青刚把十对长毛兔送给贫困户,第二天县里的广播就播了他的通讯稿,题目叫“一人致富不算富,全村致富真正富。”接下来,省报、地区报,同一日竟都登了这文章。这一来,天青出名了,全县、全省都知道两程故里有个程天青,连乡长都叫他“老程”了,让他代表乡里参加了县上的第一届致富能手劳模会。
  回故里的时候,他推了一辆崭新的“凤凰”自行车,车架上夹了一块玻璃匾,八寸宽,二尺四寸长,上有县长亲笔写的“致富能手”四个字,比天民的柳字还漂亮。到二程牌坊前,不近午时,他歇了一会儿,才推着车子入故里。
  祠庙前,是故里最大的吃饭场。庙院墙下摆了一行断石碑,上边全有先祖语录的断句儿:“万物莫不有对:一阴一阳,一善一恶”;“礼乐亡,国家亡”;“不农则大贻深患”;“得其所则安,失其所则悖”……杂七杂八,都是这类。故里人们,或蹲或坐,都正吃饭。虽是刚麦罢,并没一家全吃白面的。吃馍的,馍里夹了蜀黍;吃面条的,有红薯面掺杂。可是这日子,人们已经很满意,吃食比往年好多了。正顺也一样,端碗捞面,坐在棂星门口的狮子底座上。老远他就看见了来人是天青,可还是问“那谁?”
  答说:“天青嘛……乖哉,车多新!”
  人们就都看见天青了,那家伙推着车子,迈着悠悠碎步,衣裳格外素洁,胡子刮得溜光;几天不见,脸上有了肉。他还没到饭场,“天青”、“回来了”等等问候声就杂成一片。
  “这车多少钱?”
  “奖的,不要钱。”
  “啧啧……你当这趟劳模值,比村长的一辈子劳模都合算。”
  “屁,我要这车子没啥儿用。”天青漫不经心地把车子推到村长面前支起来,“正顺叔,把车子给村委会吧。大伙儿谁有事,就到村委会里骑。”
  村长站起来:“你的奖品,拿走吧,这是荣誉。”
  “啥儿荣誉!”天青大咧咧地说着,又很谨慎地从车后取下玻璃匾,“我要这车子没啥儿用,这次开会,县上分来五辆解放牌汽车,说扶植专业户,我报了一辆。”
  一听说天青买汽车,饭场立刻奇静,待大伙儿从静中醒过来,就都刨根问底和天青乱搭讪,天青也就扬声大嗓回答着,夹着匾走去了。留下的自行车,闪着粼粼的光。
  治保主任广安今儿去乡里开了会,一回来,就到了村长家。正顺躺着,喝了姜汤,发了汗,但头晕得不行,脸焦黄。中午天青回来后,他就立不起来了。
  广安拿出一卷硬光纸:“顺爷,乡里说咱村林业抓得好,把你评成造林模范了,这奖状让我带给你。”村长瞟一眼那卷纸:“拿去让你娃包书吧。”“哪能呢,这是你的荣誉。”广安说着,把奖状放在村长身边,又接着说,下个月县上要开人大会,乡里要各村好好民主民主,一个行政村,选一个代表出席会。
  治保主任一走,屋里就剩村长一人时,他慢慢撑着身子坐起来,拿起奖状,小心地翻过来,卷了卷,抚弄平展,默默地连念了两遍:
  程正顺同志,一贯提倡封山造林,造福后代,为发展我乡林木事业,做出了突出贡献,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平平几句话,村长念着,心里有了激情在涌动。他掀开枕头下的草席,慢慢把奖状放在席下面。那儿已有厚厚一沓奖状了。他想数数共有几十张,迟疑一下,扭身从桌上的小箱里取出一个小药瓶,从兜里摸出个一分的钢镚儿,旋开药瓶口,把钢镚儿丢进去。早先,他的奖状贴满屋,后来搬家时,撕不下,他就照着墙上的奖状数,给这瓶里放了三十七个钢镚儿,此后,他每挣一种奖状或得一次奖,就在这瓶里放上一个钢镚儿。如今,这小瓶已经装了大半瓶。此时他轻轻地摇着瓶儿,脸上渐渐有了亮色,皱纹变得舒展、柔顺,头晕也觉得好了点儿。他哗哗把钢镚儿倒在一个手窝里,慢慢数起来。拿一个放入瓶里,再拿一个放进去,数完了。九十九个!就是说,从大跃进到如今,乡、县、地区、省,四级组织给他授过九十九次奖。九十九,这个数使他猛然惊起来,喜得想要狂,就如同他费尽平生气力,去寻找一样东西,如今那东西,就在眼皮下,伸手可得。九十九,再有一个就是一百个。一百,那是一个了不得的整数啊,记下了他这辈子的劳苦和功绩,他没想九十九和一百的一个之差,到底差了啥儿含义,只在心里默默念叨着,再有一个就是一百个,一百个……
  村长好一阵没有放下手里的小瓶儿,直到把眼看花,才慢慢旋上盖,放进箱,长长舒了一口气,对着院里唤:“草草──来一下。”
  儿媳妇轻飘飘地走进屋里。
  “去给你天民哥说一下,就说村里下月选县人大代表,到时候叫他从洛阳赶回来。”
  草草答应着,飘儿飘儿去了天民家。
  [BT2]六
  日子极惬意,风调雨顺。昨儿天落了一场雨,玉蜀黍吱吱叫着长,满世界都是嫩绿色。地上津津湿,田里进不得人。村人们在街口闲站着。这当儿,从石牌坊传来轰轰的汽车声,听来格外壮实有力,似乎故里的地皮都在车轮下颤抖了。人们把目光送出去,见一台铮亮的解放牌汽车驶进了石牌坊,迎着故里开,似乎要从人们的胸上轧过去。
  天青果真买了大卡车,还雇了司机试车力,拉了一车沙,隆隆叫着开到自家大门口。下来车,天青把一包烟散给大伙儿:“没事了,都帮着卸沙子!”
  “天青,你干脆把汽车也送给村里吧。”
  “别性急,总有一天村里会有这家伙。”
  “这鸟村……猴年马月也难有。”
  “只要我天青有汽车,村里迟早都会有。”
  这时候,大队会计走过来,天青忙过去:“五哥,车买回来了,得以村委会的名分安户口,劳驾你出一张证明吧。”
  老会计吸了天青一支烟,说:“兄弟,叫你哥为难了。天民走时,正顺叔专门把村委会的几个人叫到家里交代说,关系到全村的事,得给天民说一声。”
  “就是要你盖一下公章嘛。”
  “盖公章……要说也没啥儿,可天民哥知道了,总归不太好,这是打着故里的招牌跑车哩。”
  “我去跟村长说一下。”
  “你就别把他往老虎背上推,又有病……下次去洛阳,你给天民说声不就行了吗。”
  天青默了口,心想天民也真行,人在洛阳还管着故里的大小事。他狠狠吸了一口烟,领着司机回家了。
  喜梅站在大门口,看见车进村,忙不迭儿回家把馍汤端进天青的屋。这半世光景,风风雨雨,她和天青都独身熬日月。她需要他干那些男人们才能干的重活儿,他需要她帮办一些女人们能操办的事儿。每户人家,都占天下一块地皮,每块地皮上,得有日光,也得有月光,彼此少不得,何况他们自小就有那条牵日拉月的姻缘线。天久地长,岁月让故里的人,也习惯了他们彼此的照看,宽谅了他们的来往。她从胡同走过时,女人们就都打趣地说:“合锅吃饭吧,多便当。”她心里热热的,回话说:“老了,日子过独了,分着利索。”
  广字辈的几个小伙在卸车,黄沙扬了满世界。她再进天青屋时,那馍汤,还原封没动摆在桌子上。站闲的人,对她说天青和司机下馆子了。嫌差,她想,他是嫌饭差!她为给他准备这顿饭,一早就起来,听到有汽车的轰响声,就要出门看是不是天青回来了。可饭做好了,他连口汤也不喝。她心里原有的几分热喜,立马凉下来,心一个劲儿朝着冷处沉下去。
  全白的汤馍还嫌差,可是那当儿,一碗汤就要了人的命。他天青和死人争馍吃!
  那年,在成立合作社的日子里,她嫁了。嫁到了田湖镇,男人姓苗叫大发。他俩似乎刚刚开始过日子,大发就走了。死的不值得,仅仅是为了一碗饭!那日月里的光景,红火盛势,全镇人都吃共产主义大食堂,年三十,大发去分饭,领了两碗米汤、十八个饺子,全是细粮,汤也稠得喜人。他提着饭罐,往回走,突然罐绳子断了,饭罐碎在路当央,米汤流一地,饺子上沾满泥,就为了这米汤、这饺子,他竟吊死在了路边的槐树上。
  她嫁人,就像出门赶集,跑一趟,办点儿事,就又回来了。那天,风往死里刮,柴草棒子从东村飞西村。入村时,正是中饭那会儿,村里静默悄息的,一丝炊烟也没有。各家都闭门关窗,门板上光光的,没有门铞儿。是铁都拿出回炉炼钢了。连棂星门的铞儿也没了。庙院的柏树林,全给砍掉了,柏木耐火,炼钢经得烧。只剩下两棵老古柏,孤独、苍老地站在庙院里。前节大院留了一地白树桩,像人被砍了头,只是没流血。想到血,她打了个冷颤,便真真地听到了一声低沉、变调的叫声:
  “吱──吱吱吱……”
  回过头,她瞧见老古柏在风中扭着身子抖,像是有股龙卷风在树冠上边旋,那声音嘶哑、哆嗦。这就是古柏的叹息!她的腿开始软软麻起来。想走开,可又拉不动,关节都往紧里缩,出了一身冷汗。她知道,这不是好兆头!
  果然,天青从胡同里扛着一个席卷出来了。
  “天青哥!”
  天青站下来,放下肩上的席卷儿,抬起头怔一下,又看看她脚上的白孝鞋,脸上木木的,像浮了一层土:“你回来了,就不用让人给你捎信了。”
  “谁死了?”她看见那席里卷着一个人,两只脚还露在席卷外,淡淡问。
  “你娘。”
  她浑身一震,“咋死的?”
  “吃观音土,屙不下……”
  好一会儿,她没哀伤,没惊讶,和天青脸上一样,表情灰灰的,看着席卷的烂边儿。那席是天青从自己床上揭下的,都成了污红色。她盯了一会儿,又望望头顶的老古柏,心里越发释然了。站一会儿,从怀里摸出个黄生生的玉蜀黍面窝窝,弯腰塞进席卷里,她把窝窝放在娘嘴边。
  “把你娘和你爹埋到一块儿吧,你去找张铁锨来。”
  她去了。等她背着铁锨出来时,他正蹲在地上吃那个黄窝窝……
  日光照到了天青的门口上,黄沙清爽地反着光。喜梅在天青屋里坐一会儿,把饭端起来,盖到了天青的锅里边。
  正顺病轻了。他试着下了床,想活动活动筋骨,便慢慢来到院里。雨后晴阳,鲜鲜活活,从院墙上爬过来,整个院落都明明净净。草草见公公出来了,喜地欢天的,忙给公公搬了靠椅,放在日光上,又去给公公热了碗炖好的鸡汤。村长在院里坐着,喝完鸡汤,觉得浑身硬的地方都活了,有了不少气力,就走到大门口,站在一块石头上,朝胡同口望。他见天青家门口很多人说说笑笑,便问了一个远房侄,知道天青的汽车买回了,拉了一车沙,村人都聚在沙地耍闲儿。看一阵耍闲人,正顺又瞅瞅程村那条主街上的烂稀泥,车转身子,回家对着儿子的门口叫:“都在屋里干啥儿哩?”
  “爹,有事?”草草出来了。
  “没事了都下溪里挑沙子,把街口垫一垫。”说着,村长挑对箩头拿张锨,先自出了门。
  草草说:“爹──你别挑了。”
  村长没扭头:“还能累死我。”
  焦川溪在村头一里处,去时一路下,回来一路上,村长挑着担子走得极快捷,连他自己也懵懂:病一场,刚下床精神头竟也这么好。他挖一担,挑着回村时,见儿子和媳妇在路边惊疑地望着他。他瞪了一眼:“看啥儿,快挑去!”说罢,大步走在泥路上,踩得水花四溅。
  到村口,正顺放下担子,双手提起箩头,“哗──哗──”把沙子洒在了街头上,这是喜梅的门口儿。
  儿子和草草挑着沙担过来了,村长说:“垫吧。”儿子想说啥儿,媳妇望他一眼,两口儿把沙子全部垫在了村口上。
  喜梅从天青家走回来,看了门口泥地上的沙,没言声,就回家挑了箩头,加入了村长家的队伍。接下,天字辈、广字辈、明字辈的闲散人,都或挑箩头或扛锨,随着村长下溪挑沙了。渐渐,这支队伍大起来,竟浩浩荡荡,长龙一般,来来往往的。大家的活儿大家干,力是肚里生,谁也不节俭。何况村长那么大年纪,身体又不好,还一担不拉挑。约到半晌时分,几乎故里的全部人马都动了,摆成一条龙蛇阵,空担去,重担回,村人们重又体味到了早些年集体劳动的欢畅和快乐,说笑声,打趣声,从队伍里溢出来,铺了满世界。
  望着这支挑沙的队伍,村长像老了的机器,又突然换上了大号电动机,虽老,却转得越发快。一担来,一担去,不比谁挑得浅,不比谁走得慢。
  “村长,你歇着吧。”
  “我就不信干这活还能死人……”
  说是说,挑到最末时,村长感到老腿有些发僵了,咋样走步子也不如别人那样健。当草草从他身后赶上时,他说:“垫完了你到代销点,买瓶杜康,再炒几样菜。”
  他是该好好吃点喝点了。
  [BT2]七
  庆贤爷的病,不轻不重,日日躺在床上吃药打针。天民和天芬,也有了几分急,没曾想,人老了,病竟这样缠身子。
  医院外边有条街,白日里,人山人海的,卖衣服、卖布匹、卖鞋袜,杂七杂八,都集中在这条千米长街上。一入夜,白日做了一天生意的小商小贩、个体户、专业户、待业青年不在了。新换一班人马,一色儿是倒腾吃食的:卖凉皮、卖馄饨、卖拉面、卖小炒、卖兔腿、烤羊肉、卖苹果、桔子、香蕉、糖煮梨、冰糖葫芦啥儿的,再沿街往前走,是卖蜂蜜、麻油、烧红薯、煮玉蜀黍,花花哨哨,啥儿都有。性子急了,天芬就到外面街上走一走。偶尔的,天民心情好,也来转一圈。
  近几日,庆贤爷嘴干,大夫交代让多喝水,别的病号都在水里掺了桔子汁,庆贤爷却想掺蜂蜜。吃过夜饭,天民和天芬,就一搭拿个瓶儿上市了。
  出医院就是一条小胡同,那胡同狭小,大远一根电线杆,灯光花花的。走到胡同中间时,天民站住不走了。
  天芬从后边赶上来:“走嘛。”
  “拐回去绕大路吧,这太黑,看不清。”
  “咋能看不清。”天芬说着,朝前瞅了瞅,见前边几步远的路边上,有对年轻人,在暗影里抱成一团儿,一下心里清亮了,回头对他说:“你不是说你早就见过大世面。”
  天民没接茬,硬着头皮从那对年轻人身边擦过去。可不知为啥儿,过去好几步,他又鬼使神差地扭回头,看了一眼那对年轻人。正巧天芬瞅着他,他赶忙儿说:“这里有个坑,天芬你慢走。”
  这胡同着实太暗黑,他只好点了一支烟。前边有个路灯瞎掉了。这灯准是被有意弄灭的,天民想着,耳根热热的。那路两边墙下靠了两对儿,还有一对竟就在胡同当央那样,见天民走过来,压根不当一码事,依旧抱着那样儿。要过去就得从两对中间挤身子,他想让他们往边上靠一靠,就有意把烟吸得特别亮,还干咳一响声。不想中间那个小伙子,看他一眼,随口说:“走嘛,老男老女谈恋爱,还有啥儿忸怩。”
  他如被人打了一耳光,气鼓鼓地旋过身子往回走。
  一出胡同,他把瓶递给天芬:“你独自去买吧,我去照看庆贤爷。”
  天芬接过瓶:“人家说说,又没长到你身上。”
  “哪见过这,脸都不要了!”
  天芬看着他的后影,好一会儿站着没有动……她曾暗自和他好过一段儿,那时候多年轻,都还在人世的妙龄上。有年春上,他从乡里回村,组织搞合作化,十几家都劳作在一块土地上,男男女女,说笑打趣,好像满世界都只有年轻人。在一个黄昏里,她去给他娘送鞋样,拐进他屋里。他正看本啥儿书,她在庙里的藏书阁见过那书样。但他说是文件。等他出去时,她把一双绣花鞋垫夹在了那书里。来天,碰了面,她心里鼓鼓,他却没事人样儿。以为他没见那鞋垫,她就又去了那屋里,书还放在床头上,鞋垫已经珍珍贵贵压在他的枕头下。她心里有底了。他一回乡,她就找空儿去帮他娘干杂活。捱过几个月,熬到他回村,她心里念念死等他的一句话。可忽一日,广书和广莲事发了,被老人皮剥一顿,哭破嗓子,死命到村委会里去闹登记,关节口上,天民这乡秘书对他们说了一句话:“想登记也成,把名字从家谱中划出去!”
  不为别的啥儿,仅仅因为广书、广莲同姓一个有圣光的“程”字儿。也正因为天民的那句话,广莲在家哭了一个月,肚子不能见人了,大冬天就跳了伊河。
  广书埋了广莲,便疯了。就那么疯了。
  一个程字,把人隔了山山水水。那年冬天,一班响器,把天芬吹出了两程故里……
  城里的夜压根不像夜,噪杂声像条洪水河,人也多得如同赶庙会。天芬独自绕大路,想着陈年的旧事情,心里有了淡淡伤情味。她到夜市的另一头,见一盏路灯下,有几个人在卖蜂蜜。最头上的一个小伙子,蜜桶上摆一盘样品蜜,又黄亮又细润,稠油一般,大远就散着蜂糖味。天芬问过价。一块八一斤,她觉着贵,犹豫了一下,正要去别处问问,小伙子突然松口了:“回来回来,大娘你是不是买着给老人吃?一块七毛五吧……没钱你就白拿去!”
  容不得她不买,她提着一斤蜂蜜回到医院。天民接过一看,上半瓶是黄汤汤的水,下半瓶是白沉沉的糖。蜜里至少掺了一半白糖。这把戏骗城里人还成,碰到天民手里也就翻船了。他立马拉着天芬又上了夜市。他得让人知道,他天民读了一肚子书,大半世都是国家干部哩,不是那么便当就上当的人。
  到夜市街头,天芬给他指了那个卖蜂蜜的小伙子,正有一堆人在围着买那假蜂蜜。正好人多,天民想,让你小子骑虎难下背。可走近细细一看,吓了一跳,这卖蜂蜜的竟是广木兄弟广森!他戴墨镜,穿花衬衣,难怪天芬认不出。
  广森原是跟着天青的汽车干活的,这回儿竟来洛阳弄起这勾当。闯荡!闯荡!闯荡把人都变成了这样儿。程村早先日子那么净,那么平,一碗清水似地端在他天民手里,他小心小胆,不让水洒,不让水流,更不让水浑。人们按部就班,忙是忙,闲是闲,几十年没有打架的、吵嘴的;门口放一张铁锨,半月不会丢。派出所的人,一向没有进过村。村人都那么诚心、实在,对生人熟人都从心眼儿里好。可这几年,天青红火了,那碗水他硬去争着端。水洒了,水流了,水浑了!天民觉得,是天青抓了一把黄土丢进了那碗里,那镜样的水面打烂了,一碗清水变得浊浊浑。有人为一条地埂打破头;门口放件东西,隔夜就没,连猫连狗也有人偷;调情、离婚、当姑娘生娃儿,丑事都出在和天青一道出去闯世界的人身上!广森还不到二十,就跑洛阳坑坑骗骗。他忽然觉得,天青的钱也是这样弄来的,不义之财,靠昧良心去把日子过红火,他最初去卖花生时就该拦一把,就该让他好好过光景,到眼下也不会弄得他天民连碗水也端不住。天民瞅着正给人称蜂蜜的广森,眼角肉抖几下,他觉得有把火在肚里烧。两程先祖没有传下家法,否则他真该用板子狠狠揍这个悖逆子孙的狗腚。他不能眼睁睁地再让那水浑下去,让晚生下辈都变成这个样!他朝前跨了一步,对着人堆喝一声:“广森!”
  广森一愣怔,见是程天民,在人群叫声“天民伯”,一点头,继续给人称蜂蜜。把两宗生意打发下,才放下秤跑到边上来。天民盯着他,恶狠狠把那瓶假蜜塞过去,说他坑的是他天芬姑,要他这几天立马收拾收拾,和自个儿一块儿回故里。
  一听要他走,广森往后退了一步说:“刚才卖蜜的不是,我的蜜……我不走,好不容易天青叔才让我来洛阳。”
  “家里哪儿不好?”天民瞅瞅四周都是人,压着火气说:“种有地,吃有粮。”
  “有啥儿粮,一把麦,馍都不敢吃。”广森把脖子一拧道。
  “你来洛阳是为了嘴?”
  “我得盖房子,赚大钱……”
  “再赚钱都把你赚到污水缸里了!”
  “反正我不回。”广森又往后退一步,靠在墙上硬着脖子。
  看着广森那副犟劲,天民很长时间没说话。在故里,天字辈的人都没谁这样顶撞他,广字辈谁见了也都是连口叫伯的,他从不知道有谁会不听他的话,把他面子拨下不管的。他突然意识到,村里那碗水不光是让天青弄浑了,而且有半边碗天青已经抓住了。他想天青来说广森,广森不会有这副犟模样。想到这里,他心里暗暗抖了抖,脸上像受惊一样,微微“轰”一下,差点儿慌出汗。上次选村长,他觉得天青在故里至多是个天字辈的年岁人,至多是手里有把钱,办事大方些;至多是他用挣钱的法儿维持了几个人。眼下他隐隐觉出来,不是那样了。天青要把那碗水连碗连水都端走!天民的眼睛盯久了,稍略有点儿疼,他眨一下问广森的哥在那儿,广森说广木、广林都在车站卖衣服。听说广林也来洛阳了,他车转身子,就去了车站。刚走出夜市口,广森那半生的洛阳腔,就冲他头上过来。
  “谁要蜂蜜喽──上好的枣花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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