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在父母选择自杀后的日子里》:
第一章 父亲,为什么?
我们在位于广东民弄的新加坡援助协会(S0S)办公室的一个房间里见面。一双双好奇的眼睛透过窗帘往室外偷偷窥探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在我们前方的桌子上摆着一些饮品和纸巾。我们去那是为了分享我们那段痛苦不堪的故事。我期待自己的出现能给其他同样曾经遭受不幸经历的人带来一些安慰。当他们讲述自己的痛苦、无助、空虚和起伏不定的情绪时,我能够理解他们,因为曾经我和他们一样,也有过如此痛苦绝望的经历。我在认真聆听他们故事的过程中,清楚地意识到,给予这些遗属支持,是在这场孤独且令人畏惧的旅程中最重要的。但与此同时,出现在那里,我被卷回到成为遗属的宿命般的那天 父亲自杀那天。那一天是我终点不明、孤独旅程的开始。
在那天以前
在父亲自杀以前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他的状况一直都不是很好。他已接近90岁高龄了,在每周的探访中,我都注意到他整体的健康状况在逐渐地衰退 他的身体持续出现痛苦和不适,想必这也是导致了他选择自杀的关键原因。他身体很虚弱,情感和心灵也很脆弱,同时饱受精神上的挑战。对父亲而言,他的祈祷并没有得到上帝的回应,他对于自己的身体状态也逐渐变得气馁和沮丧。此时的他对未来充满了恐惧。
老年医学专家对父亲做出的诊断是伴随早期痴呆倾向的抑郁症。频繁地看医生并没有太多地减轻他对疾病的抱怨。看着父亲的病情逐渐恶化,身体大不如前,我伤心得难以言表。很多时候,当我们聊天时,他屡次向我诉说,渴望上帝能带走他,带他飞往天堂。他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活。
我心底里知道他是在想我的母亲了,非常想念。他鳏居多年,长期孤独。他时常思念母亲。他们是包办婚姻,当初在还没见到母亲本人以前,父亲就同意娶她了。母亲是父亲心中那个陪伴他多年、漂亮的并且在中国完成高中学业的贤妻。母亲逝世以后被火葬,她的骨灰被安置在骨灰库里,父亲预定了一个紧挨母亲骨灰旁的壁龛,希望将来用来存放他的骨灰,想到等上帝带走他时,和母亲葬在一起。但是,上帝并没有如他所愿,也没有听到我的祈祷,没有让父亲永生没有痛苦。我曾认为让上帝听见我们的祷告只是时间问题。但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父亲已经秘密地决定要离开这个世界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以至于他能和上帝、和母亲在一起了。
父亲和我的关系十分密切,我也从来没有想象过失去他的生活会是怎样的,即使在我的潜意识里,我早已意识到他年事已高,健康状况欠佳。7岁那年,我失去了母亲,他身兼父职和母职照顾我,为我做饭,送我上学。即使在我叛逆的青春期里,他的父爱也不曾动摇过。在我的童年里,他是我的知己;而在他垂暮之年,我俩变换了角色 我又成了他的知己。他的离世不是因为疾病或高龄,而是因为他选择了以自杀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这让我很崩溃。
那一天
宿命般的那一天像平常的周末一样照常运转。送完孩子上学后,我照旧去了水产市场,买了条新鲜的鱼,带回给父亲的保姆,让她做给父亲吃。当我到达父亲公寓的时候,父亲仍然躺在床上 虽然那段时间他几乎无时无刻都躺在床上,但却昼夜失眠。我们聊了一会,我尝试着振作他的精神。但在内心深处,我像往常一样感到无助,因为我知道他正经历着非常困难的时期,我做不了任何事情来安慰他。父亲很重视个人的独立,所以他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助。但现在他已经到了非常时期,必须要依靠他人的帮助来完成日常行动,甚至是最基本的个人小事。这让他的自尊很受伤。他开始变得抑郁了。
由于失眠,父亲缺乏足够的休息,他开始变得偏执,对周围的人都不信任,做什么事情都不高兴。我意识到,生活对他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他越来越无法忍受继续活下去的生活。这段时期由于要适应他的这种行为变化,我过得很困难。父亲过去是一个很理性、富有激情、友好、温和、信奉上帝、有信仰以及有很多性格优点的人。我为父亲在他生命的这个时候失去这些感到伤心。即使他依旧活着,但他已经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父亲了。但我知道在这个时候,他最需要我的关心和理解。于是,我暗自决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他在剩余的日子里尽可能过得好受和舒适一点。
那一天,像往常那样,我坐在父亲的床上和他谈话,给他念每天的新闻,尝试让他提起点兴趣,然后哄他入睡,我们的角色互换了 我像一个母亲那样对他,而他就像小孩。我多么希望时光能回到从前,回到他年轻力壮的时候。
不管我做了多少努力去安慰他、哄他睡觉,但他还是难以入眠。他告诉我,他没胃口,总感到疲倦。我给他喂了点浓缩鸡汤,希望这能使他强壮起来,哪怕就只是今天。由于我不得不去做其他事情,我告诉他我必须要走了,改天再来看他。当他和我说“再见”的时候,他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然而,那却是我最后一次亲手喂父亲吃饭,最后一次和他亲密接触,最后一次能听到他的声音,最后一次看到他活着的模样。那个场景,那段最后一次接触的记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我们各自道了最后的一声“再见”。
几个小时后,当我在做其他事情的时候,我接到大哥的来电。他和父亲住在一起,因此他来电一般都是和我聊聊父亲和他的最新状况。有时,他只是发泄作为一名主要照顾者的沮丧和无助。所以,我继续开着车,准备戴上耳塞听他讲话。
“父亲跳下去了”,他说。我简直无法相信我所听到的。
“他已经跳下去了,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这个消息重重地打击了我,我停下车,并把车往公路边上靠。我的心跳得很快,我陷入了极度的恐惧当中。我记得,电话那头传来了尖叫声和哭泣声,还有一连串质问哥哥的问题:“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的?保姆在哪里?为什么她没有阻止他?”
闪现在我脑海中的场景是父亲跳下去之前的最后片刻。他是怎样挪到窗户边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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