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建筑学是要在中产阶级与知识分子中生根的。因只有知识分子有治学必要的智慧,以及合理的思考方法。只有他们是肯脚踏实地做切合实际的思考,也只有他们拥有敏感的禀赋,可以为艺术之创造。在上文的讨论之后,我们必须承认,他们确实有他们的作法,而能别成系统,不如一般人所想象,为弃建筑于不顾。然则,一个真正的强有力的系统为何没有建立起来?他们在中国建筑史的地位为什么只是若隐若现的?我们若不能找出它的病根,则一个新的知识分子的建筑观永无法建立。
第一个原因,在我看来,是由于建筑师如同画家,未能专业化,必由士人兼能之。而士人“学而优则仕”,中国的读书人永远没有与官家脱离干系,因而官家的诸制度,无不或多或少地潜存在每个读书人的心中,且具有重要的影响力。因此之故,我国士人,或多或少有两面人的个性,有时候很不容易为一个现代人所了解。他们歌颂自然,与友人酬和退隐的闲情逸致,但心理上常常随时准备接受宫廷的任命。财富与名禄并不能轻易为大自然的景色所取代。这当然是文化中过分的理想主义与过分的现实主义之冲突所造成的。而健全的建筑必须产生在健全的、发展均衡的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之间。比如说,中国士人是以陶渊明为理想主义者之代表的。如果沉醉于陶诗之清幽的读书人都满足于茅屋三间,建筑学自然是不必要的。绝对的精神生活中没有建筑思想的位置。可是他们的真正目的仍是在做官,而官运有时一定要善于折腰,属于过分的现实主义。读书人常常折腾于两者之间,无法安于现实。在这种情形下,诗词的酬和,书画的馈赠,尚可凭一时的感兴与传统的技巧训练而轻易为之;对于耗资费时,又颇与社会地位相牵连的建筑,则不能不有所迁就,甚至背其道而为之。故笔者粗浅看来,建筑在士人阶级中,是这独特的心情的矛盾下的牺牲品。
第二个原因,是与本文的讨论直接有关,应该在此作较仔细的说明。我们曾经一再提到,文人建筑思想中的敏感度,直接来自文人的艺术——文学、绘画与金石等。因此,显而易见的,文人的艺术中所拥有的缺点,亦不折不扣地带到建筑里来。不但如此,因为文人艺术的性格属于心性之陶冶,以现代的用语来说明,是在现世残酷的生活中一种求慰藉的方法,或者,一种忘我,一种对现实的逃避,对于需要健康而乐观的人生观为基础的建筑艺术,是不能十分契合的。至于流于颓废之艺术,更是相去远矣。
换句话说,建筑作为一种艺术,需要高度的敏感。对大自然、对环境、对空间、对材料都要有适当的美的斟酌。但这种敏感绝不能超出于实存的物质环境之外。亦即是说,建筑是与现实(Reality)脱不开的。
我们的文人艺术家们正是过度地使用了他们文学的心弦。由于他们对大自然的现象有着锐敏的反应,如果把人生的大问题,诸如生、死及生命的意义等,托附着反应于自然界的感觉表现出来,其结果是一种近乎唯美的伤感。伤感亦白锐敏的观察而来,但其结果却是不健康的,是幻觉的,脱离了理想与现实。我们的文人,在上节所述的矛盾的心境之下,以这种不健康的伤感为乘载,划入梦境而不自觉,反映在建筑上,是极为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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