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替我在《青光》上发一个寻人的广告,人字须倒写。
我前天收到一封信,信面开我的地址一点也不错,但信里闻我们的屋子究竟是在天堂上还是在地狱里,因为他们怎么也找不到我们的住处。署名人就是上次在《青光》上露过面的金岳霖与丽琳:他们的办法真妙,既然写信给我,就该把他们住的地方通知,那我不就会去找他们,可是不,他们对于他们自己的行踪严守秘密,同时却约我们昨晚上到一个姓张的朋友家里去。我们昨晚去了,那家的门号是四十九号A。我们找到一家四十九号没有A!这里面当然没有他们的朋友,不姓张,我们又转身跑,还是不知下落。昨天我在所有可能的朋友旅馆都去问了,还是白费。
我们现在倒有些着急,故而急急要你登广告,因为你想这一对天字第一号打拉苏阿术林,可以蠢到连一个地址都找不到,说不定在这三两天内碰着了什么意外,比如过马路时叫车给碰失了腿,夜晚间叫强盗给破了肚子,或是叫骗子给拐了去贩卖活口!谁知道!
话说回来,秋郎,看来哲学是学不得的。因为你想,老金虽则天生就不机灵,虽则他的耳朵长得异样的难看甚至于招过某太太极不堪的批评,虽则他的眼睛有时候睁得不必要的大,虽则——他总还不是个白痴。何至于忽然间冥顽到这不可想象的糟糕?一定是哲学軎了他,柏拉图、,葛林、罗素,都有份!要是他果然因为学了哲学而从不灵变到极笨,果然因为笨极了而找不到一个写得明明白白的地址,果然因为找不到而致流落,果然因为流落而至于发生意外,自杀或被杀——那不是坑人,咱们这追悼会也无从开起不是?
我想起了他们前年初到北京时的妙相。他们从京浦路进京,因为那时车子有时脱班至一二天之久,我实在是无法接客,结果他们一对打拉苏一下车来举目无亲!那时天还冷,他们的打扮是十分不古典的:老金他簇着一头乱发,板着一张五天不洗的丑脸,穿着比俄国叫化更褴楼的洋装,蹩着一双脚:丽琳小姐更好了,头发比他的矗得还高,脸子比他的更黑,穿着一件大得不可开交的古货杏黄花缎的老羊皮袍,那是老金的祖老太爷的,拖着一双破烂得像烂香蕉的皮鞋。他们倒会打算,因为行李多不雇洋车,要了大车,把所有的皮箱木箱皮包篮子球板打字机一个十斤半沉的大梨子破书等等一大堆全给窝了上去,前头一只毛头打结吃不饱的破骡子一蹩一蹩的拉着,旁边走着一个反穿羊皮统面目黧黑的车夫。他们俩,一个穿怪洋装的中国男人和一个穿怪中国衣的外国女人,也是一蹩一蹩的在大车背后跟着!虽则那时还在清早,但他们的那怪相至少不能逃过北京城里官僚治下的势利狗子们的愤怒的注意。黄的白的黑的乃至于杂色的一群狗哄起来结成一大队跟在他们背后直嗥,意思说是叫化子我们也见过,却没见过你们那不中不西的破样子,我们为维持人道尊严与街道治安起见,不得不提高了嗓子对你们表示我们极端的鄙视与厌恶!在这群狗的背后又跟着一大群的野孩子,哲学家尽走,狗尽叫,孩子们尽拍手乐!
此信原载1927年7月27日上海《时事新报·青光》,题为《徐志摩寻□》,从未收集。受信人“秋郎”即梁实秋,当时梁实秋正主编《青光》,以“秋郎”的笔名在该刊开辟一个杂文专栏,后来结集为《骂人的艺术》出版,风行一时。他在次日发表的《寻□》一文中对此信标题上的人字倒排作了解释,原来这是“谨遵”徐先生的“特别要求”。
这封长信洋洋千言,写的是著名哲学家金岳霖的奇闻轶事。金岳霖与冯友兰、熊十力齐名,著有《论道》、《知识论》等书,是中国现代实证哲学的代表人物,影响很大。早在1919年留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期间,徐志摩就与其订交了。徐志摩热情如火,虽然两人所学不同,性格也各异,仍时相往还,友情甚笃。徐志摩1925年7月15日致英国好友恩厚之的信介绍金岳霖,就称其为“我的真正好朋友”,他“在中国智识界不在任何人之下”,并建议由金岳霖来编辑一份作为连接中国和欧美知识界纽带的英文杂志,由此可见徐志摩对金岳霖的推重。当时金岳霖夫妇到上海寻访徐志摩未成,反闹出不少笑话,触发了徐志摩的灵感,于是大笔一挥,写下了这封别致的寻人信。
这封信其实完全可以当作一篇精彩的散文来读。金岳霖能在哲学王国的天地里自由邀游,却难以应付日常生活,文人痴绝,憨态可掬。徐志摩把金岳霖的奇人异行刻画人微,惟妙惟肖,虽不免带有一点调侃的意味,但神思飞扬,谐趣盎然。文笔之“顽皮”、“伶俐”(杨振声语)同样令人咋舌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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