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洵说:“我那时被乡党史彦辅、陈公美拉着去游逛,把久已心仪的峨眉山、青城山转了个遍。回家后,见你妈妈面带愁容,总是叹气。我知道她心里埋怨我玩野了不用功。还是你伯父有办法,让我写游过名山大川后的见闻。我只觉得茶壶里煮饺子——倒不出来。你伯父又说想让我帮助完成编写苏家族谱的夙愿,我于是来了精神。不料向亲戚们借族谱、查眉州府的案卷过程中,才觉得浩如烟海,力不从心。”
苏辙来了兴趣,越发注意地听起来。从父亲嘴里蹦出的一个个祖上的名字让他感到自豪而新奇~先秦的苏秦、汉代的苏建和苏嘉、苏武、苏贤三兄弟,还有初唐“文章四友”之一、和杜甫的爷爷杜审言并列的苏味道,直至父亲的曾祖苏祜、祖父苏呆。
苏洵对苏辙兄弟俩说,他为了弄清这些祖上的来历,顺藤摸瓜,触类旁推,看了一大堆书:《左传》、《国语》、《战国策》、《春秋》、《史记》、《汉书》……逐渐地,越读越爱,欲罢不能了。苏辙以前只知道,父亲二十七岁开始发愤读书,是受了伯父和亲戚石昌言考中进士的刺激,此刻才知道了父亲用功的另一个原因。幼小的他也在心里默默地列起了书单。
“趁着团聚的机会,”苏洵又开讲了。苏辙注意到,父亲的神情从没有现在这样严肃,他和哥哥明显感到他凝视过来的热辣辣的目光,竞至不敢对视,不觉低眉顺眼、正襟危坐。
“我想,应该是把心里话告诉你们兄弟俩的时候了:为父我苦学多年,但一再落第。这次制科考试失败后,已绝意于功名,把希望寄托在你俩身上了。我想亲自教你俩。”顿了顿,苏洵又说:“你们知道你们名字的由来么?”
苏辙只知道父亲前不久作了《名二子说》,还未示人。看到儿子们摇头,苏洵说:“我和你伯父这辈的名字都是走的‘水路’——澹、涣、洵。你爷爷喜欢李白,那意思大约希望我们长风破浪。我呢,却想让你俩改走‘陆路’,踏踏实实到达目的地,于是名皆从‘车’。轼儿性格外向,热情奔放,喜欢闯荡求奇。轼者,车前可供倚扶的横木,凭之可高瞻远瞩,故字子瞻;同时也担心你只图外饰好看,要作实用之材。高瞻的同时,还要瞻前顾后,三思而后行。”
苏轼大为膺服,低头陷入回味思索中。
“那我这‘辙’呢?”从不抢问的小苏辙这时也忍不住了。
苏洵怜爱地看看他说:“辙者,车之辙印,后车之鉴。由印而进,故字子由。辙儿从小可能是体质弱的缘故,沉静稳练。名、字如此,是希望你能跟兄长立功立言,又能平稳通达。”
苏辙听了十分激动,脑海里不禁出现《左传·庄公十年》中那位军师曹刿“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的“战胜之法”,倏地,又想起哥哥登山临水时总是急急地撩起衣裳率先而过,然后回头招呼自己的样子。从小一心跟着哥哥读书习文、未尝一日相舍的苏辙看了看身旁的哥哥,心里觉得十分踏实。
这次谈话以后,苏辙发现父亲变得相当严厉,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每天给他们兄弟俩布置功课,时时检查。谁若是贪玩完不成,就须伸出手来挨尺板。自己倒还罢了,哥哥更惨,偶尔屁股上也会挨几下。苏辙当时还不曾料到哥哥直到四十多年后被贬谪到海南时,还对儿时父亲的督学心有余悸,竞至夜梦见之:“夜梦嬉游童子如,父师检责惊走书。记功当些春秋余,今乃初及桓庄初。坦然悸悟心不舒,起坐有如挂钓鱼。”(《夜梦》) 比起慈母的启发式教学来,自此兄弟俩更尝到了严父的味道。父亲的教材也比母亲亲教时的《诗经》、《春秋》、《史记》、《汉书》等多了起来,除了经史外,还有《老子》、《庄子》甚至佛教经文。兄弟俩开始夜以继日地在传统文化的海洋里畅游,他们不得不埋头书桌,减少了游玩时间。
一次,父亲拿出进京赶考准备的几十篇策文,一边给苏辙兄弟俩看,一边说:“我这回进京,见了在京城做官的石昌言,他见了我这些文章,十分喜欢,称赞不绝。可是,主考官以声律章句量人,为父不屑于此道,因此又名落孙山。”苏洵说着,点着火,把几十篇文章付之一炬,又转身进屋把所作的一堆文章统统添进火里。苏辙和哥哥看着那熊熊火光,惊得目瞪口呆:那可是父亲多少年苦心钻研的心血啊?
只听父亲斩钉截铁道:“只为应付考试的声律学问,这个不值得学。父亲既然举制科又不中,已经知道取士之难。从今往后,绝意于功名,要把精力放在培养你俩上了。你俩是我生命和精神的传人,为父愿倾力把所学教给你们,你俩要和父亲我共勉哪?”
灯下,苏辙和哥哥都庄严肃穆地涨红了脸膛。人生中这个重要的夜晚,那灯光暖暖地映照进两颗稚嫩而坚定的心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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