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先顧紀
敘論
樂記曰“樂者樂也。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以道制欲，則樂而不亂。以欲忘道，則惑而不樂”。此論藝之要諦也。畫學之要，即在樂得其道，然後世澆漓，皆不免淪入樂得其欲。如上古以降，畫自有教化德性之功，助人倫，窮神變，其後乃變粉飾太平之具。如唐宋畫稟自造化，本有悅人心神、化人氣質之能，其後變消遣自快之物。又如畫道本士大夫之操，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而後業者一心將筆墨換刀錢，幾與賤工等。此皆樂得其道，轉而為樂得其欲者也。今值末世，澆漓愈甚，蓋非見性人，不能樂得其道而弗墜焉。故遊藝當以見性為首務。明末沈颢朗倩氏畫麈有云“有一畫史，日間作畫，夢即入畫，曉復寫夢境，每入神，遂有蠅落屏端，水鳴牀上，魚堪躍水，龍能破垣稱性之作，直操元化。蓋緣山河大地，器類羣生，皆自性見其間，舒捲取捨，如太虛片雲，寒潭雁跡而已”。畫人中具此見性之智者，亦罕覯矣。予嘗撰詩門血脈論，日間作論，夢即感應，曉復寫夢境，頗與之合。何敢自謂稱性之作，直操元化，然以此確證一切微妙皆為心性所幻化，晝夜實為一體耳。而心體變幻精微，莫可測也。比撰畫史，亦瑞夢翩然焉，如觀李龍眠人物，即夢丘長春來語一類。愈信二十年儒佛心性功夫，十字打開，深入夢觀法，乃真有益於譚藝觀畫矣。畫道玄奧，蓋非見性人弗能洞悉之。昔如大癡、仲圭一流，下至玄宰、八大，非皆見性之人乎。
古畫皆托於物
先顧紀，先乎顧愷之之時代也。先顧云者，蓋仿先秦一類。予作斯書，要以目驗親覿為主。先顧及虎頭二紀，畫跡寥寥，則略其形而求其意。使曰虎頭、道玄、洪谷、龍眠、松雪五紀為吾國畫史之黃金時代，石田、玄宰為白銀時代，則此先顧一紀，則為吾國之混沌玄秘期也。先顧紀之玄秘，在其古奧瓌奇。愷之導江疏河，百川蠲修，誠然畫史開天闢地人物，仿佛詩道之有屈靈均。愷之前唯曹不興二三人，最稱名，然畫迹蕩然。太古以迄漢魏，數千年間，尚有器物、壁畫殘存焉，可以粗見其貌。此間之畫，皆托於物，尤有古意，顧非等乎後世絹帛紙本之尚。葉水心習學記言有曰“曲禮中三百餘條，人情物理，的然不違。餘篇如此切要語，可併集為上下集，使初學者由之而入。豈惟初入，固當終身守而不畔。蓋一言行而有一事之益，如鑑覩像，不得相離也。古人治儀，因儀而知事，曾子所謂籩豆之事，今儀禮所遺與周官戴氏雜記是也”。古畫之托於物，亦猶古人之因儀而知事，觀一畫而有一事之益，亦如鑑覩像，不得相離者。而水心又疑於曾子曰“然孔子教顏淵非禮勿視、勿聽、勿言、勿動，蓋必欲此身常行于度數折旋之中。而曾子告孟敬子，乃以為所貴者動容貌、正顏色、出辭氣三事而已，是則度數折旋皆可忽略而不省，有司徒具其文，而禮因以廢矣。故予以為一貫之語，雖唯而不悟也”。其說未必然。要使以畫理觀之，則畫學之由繁而趨於簡，亦猶古禮不近人情者之漸為人所棄，水心亦何必嗷嗷然以背棄孔門心傳而疑之耶。矧水心又不知孔子所傳於顏回四非禮者，吾意實乃悟後修行無上之現證心法，非可以世間比量計之者。可参拙著宋儒忘筌編。聖人豈欲吾儕千年後猶蹈行於東周之度數折旋之中耶。畫道亦然，變化從無間斷，詎能以一限萬，以方滯圓乎。如明季畫分南北宗之說，吾意今時即可棄之矣。顧亭林日知錄卷二一嘗云“古人圖畫，皆指事為之，使觀者可法可戒”，“自實體難工，空摹易善，於是白描山水之畫興，而古人之意亡矣”。此亦似是而非之說。古人之技藝或亡矣，古人之意何嘗亡。古禮之度數繁縟或亡矣，而聖人之心何嘗亡哉。
馬家窯彩陶
近世考古學大興，幽閉坤體、前人所未見者，盡泄然而出。仰韶文化最善彩陶，其尤妙者，為一陶缸所繪之鸛魚石斧圖。鸛鳥銜魚之形，已仿佛明人寫意花鳥。惟高妙若此者極少，幾為孤品。求遠古彩陶極備盛觀，足可振人心肺者，莫若馬家窯文化。論者謂其彩陶之花紋，早期以純黑彩繪為主，中期施純黑彩與黑紅二彩相間繪之，晚期則多以黑紅二彩並用繪之也。其繪以毛穎為具，以線造形，以墨色為主，故今人至言彼為中國畫之權輿濫觴。厥物厥圖，渾厚瓌麗，莫可名狀，形文多變，思構靈妙，寓飛勢於恒靜，出新意於太古，五千年前陳物，仿佛出爐未久，不亦奇哉。吾嘗觀其真物甚衆，殊駭其玄秘神機，仿佛處處太極圖焉。其幽微處蓋非漢賦不足以寓之。木玄虛海賦末曰“且其為器也，包乾之奧，括坤之區。惟神是宅，亦祇是廬。何奇不有，何怪不儲。芒芒積流，含形內虛。曠哉坎德，卑以自居。弘往納來，以宗以都。品物類生，何有何無”。竊謂即此彩陶神理幽微之形狀也。其器圓渾如乾，其繪鬯達如坤，圖文怪奇橫溢，線彩芒芒積流，而含形內虛，類有自卑之坎德。卑以自居，弘往納來，非亦斯器之謂乎。惟神是宅，亦祇是廬二語尤妙。覿乎馬家窯畫彩之器，誠然感此虛靈三昧矣。
書亦畫也
倉頡師天地之畫而造字，字本出於造化之畫若子母焉，書亦畫也，畫本在書前。孝經援神契曰“奎主文章，蒼頡效彖”。宋均注曰“奎星屈曲相鉤，似文字之畫”。許叔重說文解字自序云“皇帝之史官蒼頡，見鳥獸之跡，則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愚謂星宿日月，實為人文之本，非惟函夏如是，印、歐、天下皆然也。嘗遊不丹國，夜宿松山野屋中，披衣憑欄，忽仰首羣星，驚怖其奇瓌雄麗，極有昔所未見者，若觀戲劇焉，頓悟古希臘神話之學，誠然有本。抑羣星之璨然勢動，實蓄幽玄之意，乃使希臘人靈竅頓開，而創諸神話以應之耶。此與寧瑪派言大圓滿法本在天上流傳，後金剛手傳喜金剛，乃入人間，有相類者。神話雖為希臘人所述作，而天體之玄秘，實又為其源出。以神話之寓意玄妙如是，實非人力所能創焉。如此則吾國文字之神妙，又焉能以古人之私心創製之哉。故倉頡仰觀奎星圓曲之勢，俯察龜背鳥跡山川章指之文，體類象形以制文字之說，吾甚信之。非有奎星鳥跡、天地之畫，不足以立文字之形，非有奎主文章、造化之神，不足以出文字之慧命。易傳曰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書曰河圖在東序。孝經援神契曰洛龜曜書，垂蔭畫字。春秋說題辭曰洛龜書感。則河圖洛書，亦類乎奎主文章，蒼頡效彖，亦政造化之神所在。洛龜曜書，垂蔭畫字，畫字之說尤妙。書亦畫也。觀清儒胡煦周易函書正編一錄鄭氏通志所定古河圖洛書，皆旋毛龜折，為志古也，亦自有畫趣焉。
吾鄉宋景濂宋文憲公全集卷三畫原有云“倉頡造書，史皇制畫，書畫非異道也。非書則無記載，非畫則無彰施，二者殊途而同歸”，又云“書者，所以濟畫之不足也。使畫可盡，則無事書矣”。最為妙論，先契愚衷。鄒一桂小山畫譜卷下嘗援焉。清人業考據者，亦嘗謂倉頡、史皇實為一人。書者所以濟畫之不足，則書者畫之餘。其後畫餘轉勝於畫，亦猶詩餘之轉勝於詩。倉頡之後，歷唐尧虞舜及三代，文字之學大盛，書法之理彌彰，古書有科斗篆、蟲、鳥、鳳、魚、龍、龜、蛇、雲、麒麟、仙人、倒薤、偃波、蚊腳三十六種書，書體有甲骨、大籀、小篆、八分、隸體之變，其善變之性，非即如畫乎。如一山水畫，有魏晉、盛唐、五代、南宋、元人之變，梵相亦然。後漢魏晉以降，書學極璨，章草、行書、狂草之體俱出，書之畫性，亦至極矣。畫字之風，乃愈為士人所推尚。王右軍字，梁武至謂龍跳天門，虎臥鳳闕。非亦畫乎。古之龍書、鳳書，神形與之亦有相類處乎。同一字，寫法甚衆，各有標格韻致，亦如同一物，畫之者畫法各異，氣貌不一。唐宋人書法之恣肆，實亦與其時畫道相應。張顛狂草、吳道子畫，實同一氣脈，氣象雄渾，神變莫测，蓋相近也。故至中晚唐，有書畫同筆之論，五代、宋人，有書畫同體之說，子昂乃有書畫同源之旨，蓋書本畫也。欲知畫道，不可不知此義焉，不然，亦蔑以見函夏畫道之靈奇邃秘也。函夏畫學，至西晉衛協，六法方備，至六朝方盛，衡諸天竺、泰西，已為晚起。雖然，其猶有書學包涵於內，神妙莫测，而非天竺、泰西所能有，故吾國畫學亦足以軒輊之而無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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