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机和摄影术是西方工业文明的产物。西方文化有趣的一个现象是,他们常发明了工具、科技或价值,这个文明里的许多人很快地利用或滥用它,但在同样的那个文明里,也有人反省、批判它。摄影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以男性为主的事物。拿着相机(加装长短不一的镜头)拍照这件事,不仅被视为一种猎取或掠夺,也常被视为性行为的象征;相机如枪,按快门如发射子弹,也可想象为射精。安东尼奥尼的经典影片《春光乍泄》(Blowup)里,时尚摄影师拍摄女模特的一场戏,双方由远而贴近,而急促炙热,短兵相接;镜头运动(电影的摄影机与片中摄影师手上的相机)、台词和表演方式,完全模拟着一场淋漓的做爱经验。安东尼奥尼毕竟是大师,四十年前的电影,就如此深刻地呈现着摄影文化的许多内涵。
但摄影只能停留在这样的想象或象征里吗?拍照这件事,放在身体与性的议题上,只能是异性恋男性对女性身体欲望的替代工具?过去男性比较有机会玩相机,女性在社会化的过程里,因为相机的某种攻击性格,而大抵不欲使用或被排除在摄影创造之外。当今日的拍照行为,早已经泯除了性别差异,而人人皆可摄影时,拍照为何不能从(男性之)性行为/性攻击这个意念,发展为对性/情欲进行多元反思的媒介?
我想到东方社会里,以摄影表现性、身体和情欲/情色,而司名国际的日本摄影家荒木经惟。荒木的女体/情色作品,虽然引起争议,但似平受到更多摄影爱好者的热爱与推崇,在日本、欧美和中国台湾,都有着众多的支持者。荒木是位多产且有才华的摄影艺术家,他的作品也不止于女体摄影,许多各类题材的影像,例如关于东京城市的作品,令人激赏。然而,他备受推崇也遭到议论的女体/情色摄影,恐需要再争辩。
荒木的情色影像,主要内容包括以年轻女体为大宗的各种年龄、身材的女性裸体,被捆绑的女体(赤裸或穿衣),女性下体的特写(时而搭配动物模型道具),“影像日记”里的各种女体,或作者与女性被摄者的留念,女童/少女的清纯模样或“走光”照片,等等。他也曾随地取样地拍摄过一批东南亚和台湾的女性。而穿插搭配在不同摄影集里女体之间的照片,则常是饮酒作乐的男性,象征死亡的花朵,或者自家阳台,与他的猫咪奇洛。
直接而生猛地呈现女体,与男性对女体的色情欲望,是荒木女体摄影的个特色。这个特色虽然可能引起部分女性观者的反感,但他仍被日本与国际艺术圈肯定、赞扬。我仔细阅读荒木的女体影像,认为他的作品除了比较惊世骇俗、语不惊人死不休,并没有什么艺术深度,更没有想法。当然,荒木自己的说法是,他的摄影没有思想,也不屑提供什么思想。他大量地拍照,就是反映直接的感觉、情绪和身体经验。这个说法,似平很具有说服力或吸引力,因而成为他对女体摄影的一种艺术主张。
使荒木的女体摄影成为艺术而非垃圾,还有一串可能的原因,成为合理化其女体摄影之艺术价值的支撑。首先,荒木对女体似乎一视同仁,偶尔也拍年迈的女性裸体。他对自己的男性欲望,也总是诚实告白:他言行致,大剌剌地拍女体,以相机代读者进行女体的窥视,也宣称常在拍摄前后跟他的女模特做爱。他以坦率快意的言行,挑战虚矫的礼教,也在这种痛快之中,取得了作为艺术家在创作和言行上的特许执照。
其次,荒木与其妻阳子曾拥有的一段甜蜜美好的爱情生活、共同创作和真挚感情,以及他之后对亡妻的伤逝与怀念,可能让读者相信,荒木和女性之问,并不只有游戏和肉体关系,也有伦理与认真的时刻。他的女体情色影像,常与死亡的意象连结,似乎更证明了这些年轻女性肉体的展现,可能是来自对亡妻或死亡本身的一种沉思与体悟。这又增加了其作品意义的分量。阳子的遗照、荒凉的阳台,甚至鬼灵精怪的爱猫奇洛,都增添了荒木忧郁的、艺术家的气质,这些效果与气氛,都神秘地转嫁给这些女体照片,赋予了它们某种“艺术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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