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一只小羊羔从半封闭的圈里被拎出来,拉里克-巴若提努着嘴逐一亲过,嘴里一串絮语如在哄还没出月的婴孩儿。我发现拉里克·巴若提努给每只小羊羔都起了名字,抱起来再放下去,几十只毛色、大小相去不远的羊竟然能不搞错,投入的那份心力真是深了。接过刚从地圈里抱出来的羊羔,啥斯木·达吾提和妹妹逐一把它们送到每只大羊的腹下去喂奶,他们能准确知道哪只小羊羔是属于哪只大羊的。一时找不到奶头,小羊羔拱两下一跟头跌倒,就得扶起来再送过去,让小羊羔确实咬住羊乳头才会松手。吃的不合适,小羊羔粪便干燥,哈斯木一达吾提以手把羊粪蛋一个一个往外抠,最后轻抹一把是怕小羊羔疼,熟练、自然的状态不亚于掰馕吃馕。这个细节让我极感动,想想我们远距都市的生活,养的宠物只是一种矫情,绝不会有像拉里克·巴若提努那样给小羊和自己孩子一样的亲吻,吻得让自己被感动。人们久已丧失了与动物的联系和可能的种种沟通,只剩下不再有任何浪漫可言的食物链意义。
小羊们大都被抱出地圈之后,阳光初照,圈里一片灿烂如花,那是各色的小羊在欢快跳跃。在大羊小羊不停晃动之间,我突然看到还裹着湿滑胎衣的一只小羊正在挣扎着站起来,估计,刚出生不会超过5分钟,一旁的母羊满眼倦意。蹲下来,以手指轻轻划了一下小羊的鼻子,小东西慢慢扬过头含住我的手指吮,小嘴巴里的牙已咬得人稍有痛觉。记得几年前我曾有过拍一个婴儿的经历,小家伙刚出生没两个小时,我把镜头推成特写对准他,非常吃惊地发现他正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我,其间有明确的判断,惊讶得我一下跳开镜头半天回不过神而来。难道,现在的羊也和人一样正在发生诡异的变化吗?相信这个小家伙会有足够活下去的韧性!
这个时候,阳光倾注,站在一个地方不动,能明显感到脚底和膝盖以下的小腿发热,那是脚底羊粪的热度和圈里近百只羊的身体在散热。整个羊圈的气息一片温和,让人有微醺的感觉,小羊羔身上却有尖利、浓重的一股子腥气扑鼻袭来,险些让我呕吐。仔细体味,在山地飘荡的诸种气息中,这个气息另类并持久,整个山地的气息因此而被改变。实际上,这是春天的讯息,帕米尔高原已在苏醒。只不过,这时候的天气还极不稳定,中午太阳的晒能让你褪尽冬装,夜间的风依能让冰面坚硬,石头砸下去只是一个白点。
在整个春季,牧羊人每天的生活都会围着羊群和小羊羔转,凌晨、午后或半夜,可能是圈里圈外,也可能就在放牧的路上……这些小东西会在任何时候来到这个世界上。刚出生的小羊羔,最担心的是被大羊踩死或冻死,一般是捡起来先抱进屋里,放在灶火一边,用毛巾擦干净,再用毡片或衣服包裹起来,有时候直接塞进被子里用人的体温捂,结实一点的小羊羔几个小时之后就能在一炕纵横的被窝儿间来回蹦了,咩咩地叫到天亮。体质弱的羊很让人操心,喂水喂炒面稀糊,最后还不一定能活下来。死了的小羊被放在屋外,我发现哈斯木·达吾提的狗抓野兔、旱獭和山鼠吃,绝不会去碰一下小羊羔。通常,死一只羊羔不会让人的情绪有太大的波动,但肯定会有一只羊失魂落魄好几天。不吃不喝,勉强被吆着随羊群放出去,腿的迈动会慢好几倍,不得已留在圈里或圈外,你会发现那只羊注视着山外的某一处久久不会动一下。
库尼黛尔的早晨延续到晌午,挤过奶再由每一只小羊吃过奶,羊群开始出圈。我站在一个高点,尽可以嘹望整个景观。羊群涉河钻过一片树林向西面的一条峡谷移去,哈斯木·达吾提不时吹一声口哨吆喝跑散的羊归群,我非常意外地发现他的头顶到身后吊坠着一个一米见方的白垫子,对此物,我唯一能想到的作用是走累了能铺在地上休息。
羊群继续向西面的峡谷移动,山势渐渐拾升,坡度陡立,羊群亦如蚁阵。峡谷走到尽头,被一座裸山截断,隔着很远,仍能看到裸山岩壁的锋面、岩沿儿有残留的雪。通常,这种地方留不住雪,一定是雪的密度很高,并伴有大风,呼啦啦地席卷而来,最后留下一点痕迹。这样的地方一定很高、很冷,很难想象,这就是库尼黛尔羊群能吃到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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