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少年
乃点数东甸,佣书贩舂外戚平羌第一功,生平二十有重封。直登宣室螭头上,横过甘泉豹尾中。别馆觉来云雨梦,后门归去蕙半丛。灞陵夜猎随田窦,不识寒郊自转蓬。——《少年》冰封的时间,一点点消融,尚未来得及走过白色茫茫,与春的嫩绿色琴瑟和谐。分割的时间和空间交错着一条条平行线,时光旧处,藏着各色故事。李商隐,字义山,号玉谿生,祖籍怀州河内人,祖父时迁至郑州。李商隐自诩他是皇亲国戚,但也不是每个皇亲国戚都能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的。金龙般的黄色下,掩埋着多少看不见的尘埃,模糊了多少黑白。明亮的背影下,滋生不堪腐朽的黑暗。而他,一直在黑暗中行走,寻着光明。父亲曾在浙江任县令,那是一个很卑微的官职,在李商隐八九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李商隐有着一个很不幸的童年。父亲去世在一个充满希望的春天里,那时的阳光很充足,有着刺眼的明媚,眼中的泪水即使用双手掩盖,却还是难以阻止。李商隐从来没有那样厌恶阳光,他感觉那白晃晃的光线,把自己今后的人生照耀得如此不堪。母亲李氏是一个三从四德的女人,一个十足温顺的妻子。她懂得丈夫生前的孤独,所以在丈夫死后怎样也不能再让他无依了,她便为自己的丈夫作了人生的最后一个决定:让长子李商隐举着引魂幡把父亲千里迢迢地从浙江幕府送回了他的出生地河南。让丈夫魂归故乡,这是她最后能给他的温柔。多少年,故乡的景依然,故乡的人却已不在,如今的物是人非,让人心里更添数不尽的荒凉。李商隐举着引魂幡把父亲入了葬,无论怎样,从前那个在父亲膝下嬉戏的幼童,背着书包上学堂的小书童,都必须要长大了,这是他的使命。父亲去世了还有母亲,还有更为年幼的弟弟妹妹。作为家里的长子,李商隐深深觉得自己的肩膀上被绑了一块巨石,把那颗热血的心沉沉地压了下去。离开了河南许多年,曾经认识的不认识的如今都成了陌生的,孤儿寡母要在这里艰难地生存下去。亲戚没有几个可以依靠。因为他们都是一样的穷人,即使稍微富裕点的也不愿轻易借钱,都担心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剩下老弱妇孺的家庭,该如何继续持续下去?还好,村里人帮他们收拾了两间闲置的房屋,李商隐一家就暂时搬了进去,只是那荒凉的情景,只有用家徒四壁可以形容了。动乱的年代,人们流离失所,有片瓦残垣可以遮风挡雨亦足矣,也是家。破败的房屋,几块零散的木头,破旧的油灯在角落被时光所燃的油一点点尘封。土灰色的茶壶掉了嘴,在角落里慢慢地盛满灰尘;布幔在门前,随着风摇晃;蜘蛛网一层一层地结着,缠绕着快要窒息……李商隐看着眼前的境况,尽是一片凄凉。在当时的境况下,没有什么比生存下来更重要。李商隐脱下了孝服。作为长子,他本应守孝三年才能脱下孝服,可他却更换了平时的普通衣衫。谁都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但是没有人有权利去责怪这个少年不孝,因为他摆脱了节义的束缚,正是为了承担起家庭的责任,是真正的大孝。洛阳城东,有一个叫东甸的地方正在统计人口,李商隐跑去入了户籍。可是即使成了这城中的一员,他能做什么呢?九岁,正是读书认字、嬉戏的年纪,又有多少工作是他能做的。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合适的,李商隐开始颓败、沮丧,可是他不能放弃,只能感叹自己的渺小,对生活是那样无力。他是一家之主,必须要担负这个责任。挺了挺肩膀,迈着无力的步子继续找下去。所幸,在当时印刷术还不是很流行,李商隐由于写得一手好字,还很有才华,所以去做了抄书的工作,为别人写写文章,抄抄书信,这样也能赚得一些小钱,勉强维持生活。其他闲暇的时候,他还会贩卖舂米,赚些劳动力的钱,来贴补家用。那个时代,什么都是手工的,没有碾米机,没有给人偷懒的机会,这对于那些穷得只剩劳动力的人来说,其实也是幸福的。
舂米是个体力活,对于年纪尚小的李商隐来说并不轻松。石臼就好像是一个被放大好多倍的酒杯,年幼的李商隐都能蜷缩在里面。臼口向上,身子埋在地下,四周用水泥抹平,上方还架着粗大的木段。就好像是一盘秤,那石臼是砣,这木段就是那四两拨千斤的秤杆。把未脱粒的米,从臼口倒进去,然后脚踩木段砸下去,一下一下地剥落稻壳,剩下一堆白胖的米粒。而李商隐经常要与这石臼和米粒为伴。刚经历过动乱,唐朝在繁荣中腐败,在腐败中沉沦。无论朝代更迭几次,百姓依然过着一样的日子,看着日出,看着日落,朝朝暮暮地更替轮回。哪个母亲不望子成龙,不希望女儿成凤,在那个年代,重农抑商,想要发达富贵就只有登科进仕这一个途径,单靠家里的一亩三分地,是攒几辈子也不能成富贵人家的。黑夜里,房间内,灯还亮着,那个残破的油灯,为这个穷苦孩子得之不易的时间小心翼翼地散发光芒。太阳落了山,正是栖息之时,房间里的人还在继续着作业。知识就是孩子手心里喜爱的糖果,现在那糖化了,化到心里,化到骨血,甜到生命里。
李商隐没有钱,上不起学堂,请不起教书先生,但他还是幸运的。家里有个堂叔,读书几十年,诗词文章不比学堂先生差。堂叔闲时就教李商隐读书习字,李商隐没了父亲的管教,堂叔就担负起了父亲的职责,对李商隐严加管教,为人处世也要求李商隐要非常有分寸。此时,李商隐读书的目的已经不再单纯,一半是为了梦想,还有一半是为了生活。这已经是一个使命,他承载着母亲殷切的期盼,这个家需要他支撑,需要他光耀门楣,他同样还承载了堂叔一次次落榜之后的寄托。飞蛾为了追求光明,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凤凰为了重生,不惜跳入火海;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而一个生性高洁的人必是那些敢于为了梦想孤注一掷的人。读书数十载,李商隐一直坚信自己的道路,虽然行走得坎坷,路途很艰难,但是不曾放弃。于是,在那一年,他和堂叔从很远的家乡到了汴州。一段崭新的人生,正徐徐开启。初生欲缺虚惆怅
过水穿楼触处明,藏人带树远含清。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月》岁月如河,悠悠流淌。穿过了沧海,漫过了桑田,留下几许惆怅,湮灭了一些故事。我们看不到这条河的源头,它却哺育了从古到今的人们,波光粼粼,星光熠熠,与天上的星空遥遥对望,呼应出一种明艳和璀璨。世事变迁,朝代更迭,汴州早已不复曾经的繁华。这座传奇的古都,褪去了荣光,积淀沧桑的色彩,在这乱世的时光中踽踽前行。夜已深,还有什么人,会清醒着从日暮到清晨。那是李商隐,在遥远的唐朝的某个暗夜里辗转反侧。因为当黎明到来时,他就要离开这个地方,回到自己的家乡。李商隐深深地体会到一种复杂的情绪,那一丝回家的喜悦触碰到埋藏在心底的夙愿,不会无声地消去,也不会波涛汹涌,在心底缠呀缠,绕呀绕,纠结愁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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