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自然状态看书坛
［在“中国书法30年深圳论坛”上的发言］
今天非常高兴在这样特殊的环境、背景下和大家见面。深圳这个新兴的城市成立30年了，这30年是我们国家历史进程当中非常重要的30年。我们的改革开放从深圳开始，当年邓小平先生从这里画了一个圈，一晃30年过去，深圳从一个小渔村变成了大都市。今天我们在这里做书法的论坛，对书法30年进行反思和总结。我作为一个书法的学者、书法爱好者，感到这个论坛的意义非同一般，下面我就谈谈个人对书法30年的看法。
我有一篇文章发在论坛文集里，题目叫作《以自然状态看书法》，就是用平常心去看书法。这里我强调的是一种态度，也是一种方法。书法是中华民族才拥有的艺术，西方文字只是一种语言的记录，唯独我们中华民族，把语言的书面形式演变成书法这门艺术至今已有3000多年历史，在这当中，有很多和30年分不开的话题。
中国书法和其他艺术有一个不同的地方，那就是所有的中国人、所有会写汉字的人都能参与到书法活动当中来。我曾有一句笑话说，在美国人的眼睛里，13亿中国人都是书法家。这话虽然是玩笑，其实是有道理的，为什么这么说呢？中华民族使用的方块汉字，以象形为基础，一个日字、一个月字，其实就是图像，所有的中国人都明白，但是其他的民族，尤其是西方的民族不明白。他们不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事理。汉字除了记录语言之外，它具有另外一个功能，那就是象形地表达自然世界。正因为这个功能，才衍生出了至少有3000年历史的书法。关于书法，因为在30年前或者更远一点的时间里，曾受到了人为的、政治的某些影响，我们的书法走了不够正规的道路，所以就有改革开放之前和改革开放之后的说法。
文化本是一个链条，是不能够分开和断裂的，但是我们不可否认，中国文化一度出现了断层，这个断层大概是从新文化运动开始，到“文化大革命”时期达到一个极端。3000年的文化，就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内，被很多人为的因素割裂开了。中国书法恰恰是中国文化的核心，就是在这样的时段之内，中国书法也被人为地破坏掉了，以至于书法的传统、书法相关的知识，咱们中国人都陌生了。今天我们在这里谈论书法，正是从这个焦点开始的，所以有“书法30年”这样一种说法。
“书法30年”是中国改革开放30年的相关课题，而且是关于文化的课题。我的文章中有一个观点，我认为中国书法3000年历史积淀，一直到现在延续下来，如果用当今美学的观念来看，它存在三个不同的审美层面：第一个层面是写字本身，它完全是实用的，它的要求是准确、规范，这是所有的中国人都必须遵循的原则。我说在美国人的眼里所有的中国人都是书法家，就是从这个角度来说的。所有的中国人必须认真写好汉字，做到规范、准确，让所有的人都能够辨认，不允许哪个中国人写汉字随便写错。小学生知道，字写错了，老师就会给打×，就会批评，这是最基本的东西。我认为这是中国书法的土壤，也可以说是书法最基础的美学层面。我认为这个问题在当今谈论书法的时候，值得加以强调，我的文章里面有一句话，“要重视汉字的实用书写”。过去很多时候人们不愿意说这句话，你黄君怎么回事？一个书法的学者，怎么在谈一个小学生的事情。我说不对，我要强调这一点，因为书法艺术是在这个基础上生长出来的，这个土壤首先要清理，要干干净净，如果没有肥沃的土壤，这个艺术会长好吗？所以我说，在当今，毛笔书写已经退出实用历史舞台之后，我们应该善待广大的书法爱好者，这是我的非常重要的观点。现在有很多书法同行，瞧不起一般爱好者，这是不对的，我们应该善待这些书法爱好者。
第二个层面是属于工整、美观的层面。我请大家想一下，你们认为最实用的，接触最多的、大家都认为美的字是什么字体呢？可能大家说就是书本印刷里面常用的一种行书体。这不是我个人随便乱说，我做过调查，也问过很多朋友，实际上这种电脑里面调出来的行书体，我要告诉大家，它的原创书法家叫任政（已经去世），他是上海的一位书法家。任政先生写的行书字，是当今中国人欣赏汉字几率最高的一种。他的字具有什么特点？工整、美观，还需要解释的话，他这种美观不是特殊化的美观，而是具有大众化意义的美观，就是大家都认为好看。正因为此，很多的招牌都用任政的行书体。像任政先生这样的字体，大家都能够欣赏，如果从美的层面看，它和书法艺术追求的美既相联，又不是一回事，它是介于实用和审美两者之间的一种艺术，或者说属于工艺美术的范畴。
第三个层面是个性化表现的层面。其实真正的书法艺术属于这个层面。这里面如果分开来说的话，它又可以大概地分为三个不同的审美方向，第一个是趣味性的方向；第二个是抒情表达的方向；第三个是个性化形式表现的方向。我认为这些东西和当今书法30年，甚至是300年、3000年的历史是相吻合的。大家可能注意到，有一些人写字注意墨象的表达，当代书法里面有一种现代派或者墨象派，这些人用水墨的艺术来表现感觉，书写的效果不同，他们觉得很快乐，把它作为自己的艺术追求，实际上这是趣味性的追求。
情感表达的层面由来已久，它是一种方向，大家非常熟悉，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的重要作品，比如颜真卿的《祭侄稿》、王羲之的《兰亭序》、黄庭坚的《松风阁》等。为什么这些作品被大家认为是书法史上最好的艺术呢？其实你仔细去分析，就发现这些作品表达了书法家在特定时刻、特定背景的感情，所以，这是一种书法创作的方向。
个性化的形式表现，和抒情既有联系，又不一样，书法中有这样一种现象，作者是用一辈子来追求一个书法形式，这当中包括书法的点画、结字、用笔、用墨，形成自己的风格、特点等等。这种形式在书法历史上也是非常多的。比如说颜柳欧赵，苏黄米蔡、董其昌、徐渭等等，他们用不同的形式来表现，代表了他个人的人格、精神状态，今天在这里我不太可能去细细地解读，我只是说这样的艺术是用书法的外在形式来代表他个人的心胸、个人的性格、个人的命运，所以很早以前我们有一句名言，就叫“书为心画”，这句话出自汉代的扬雄。最初扬雄所说的“书为心画”，“书”不完全是今天中国人理解的书法，包括了所有书写的文字，四书五经都包含在里面，但是“书为心画”这句话被后人误读了，“书”渐渐解读为今天所说的书法。我们很愿意把扬雄的这句话照这样理解，就是说书法是写人的心灵的。
书法的最高境界是表达心性，即所谓“书如其人”，从“书为心画”到“书如其人”，这个历史很多，它成为中国书法宝贵的传统。
当代书法实际上是传统书法一个新的延伸的历史，这30年非常宝贵，如果我们要回过来说一说这30年究竟取得了哪些成就？还存在哪些问题呢？我们从以上三类划分来看，我认为第一类，即趣味性发展最为突出，也最活跃。“流行书风”基本上即属这种类型。第二、三类也有一些发展，但由于经历时间不是很长，还很难看到成功的作品和整体成熟的迹象。这其中还涉及另一问题，即必须深入书家个体作分析研究。
如何看待书家个体在书法创作上的成功？这里我提出一个“三足鼎立”的观点，即书法家的成功，离不开三个重要方面：第一个心性；第二个学养；第三个功夫。这叫“三足鼎立”。真正意义的书法离不开这三方面。我们从这三方面来考察当代书坛，我有很多想说的话，今天只能概括性的告诉大家我的意思，当代书法30年，从心性、学养这个方面，到今天为止还基本上没有被重视，唯独有一条“功夫”。当然我要解释一下，功夫指的是技巧、技法等笔墨功夫；心性指的是书法家天赋，以及对于艺术、对于社会的关爱、关注，一个人如果没有艺术天赋的话，是不可能成为艺术家的，心性指这方面的内容；学养指的是社会、人文科学方面的知识结构、修养等。如关于中国文化史，尤其是中国书法历史的基本知识，传统文学，尤其诗词歌赋等方面的知识、修养等等。书法家需要有这方面的修养，你没有这方面的修养很难成为一个书法家。从这三个方面来考察，当代书法30年其实最为主要的收获在笔墨功夫，以展览、比赛为主要活动的近30年书法，笔墨技巧大规模的训练，成就了很多笔下功夫不错的书法家，我们中国书法家协会的入会会员有1万多人，我敢说这1万多人基本上都是在笔墨训练上取得成绩者，其中有些人字都写得非常好，我甚至想说当代书法家的群体，就笔墨功夫这一方面来说，已经达到、甚至超过了古人，当然“超过”两个字不能随便说，基本上达到了明清人技法的层次，大约300年吧，这已经很了不起了。当今很多年轻人，20多岁写的字非常精到，我很感动于这样一种现象，确实不错。但是我想说的是，书法它不仅仅靠功夫，书家成功三要素是心性、学养、功夫，功夫虽然排在最末，但是三者同等重要，如三足鼎立，难分主次，缺一不可。其实，我并不轻视功夫，如果作为书法艺术赖以成立的要素，点画形式又是艺术特性之本，抽掉笔墨，则书法不能成立。不过我们要看到，笔墨技巧是形而下的东西，每个人，经过努力，都可以达到。学养和心性却不同，尤其心性修养，涉及人的精神，属于形而上的范畴，所以不能掉以轻心。我们当代书法家缺乏的是什么呢？就是缺乏心性、学养这方面的东西。心性范围很广，有一半是属于先天的，有一半是属于后天的，对艺术的敏感、对艺术解读的能力有时候是先天的。我有很多朋友，其中有一部分朋友是非常不错的学者，而且对文化、历史研究得非常好，但是我和他说书法的时候特别地隔膜，我和他说点画、笔墨等最基本的东西他竟然不理解。这是心性的问题，有先天的成分。当代书法家文化基础薄弱，小学（文字学）、传统文学，尤其与书法密不可分的诗词歌赋，所知甚少，能创作的人更是凤毛麟角。这是制约当今书法长足发展的重要因素，需要广大书法同行作出巨大努力弥补这个不足。
最后我想说，中国书法30年到今天，它已经确定了一个历史的定位，深圳30年对中国社会来说最大限度地取得了物质的发展，接下来是关于文化、关于思想这方面的建设，这和中国书法是非常相类似的。如果说中国书法在这30年当中解决了书法的技法300年的问题，剩下的是关于心性、学养这方面，我们再花30年，能否真正达到300年书法历史的成就？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则中国书法3000年的历史将从我们这里延续下去。所以我特别感动今天的论坛，我相信今天的论坛可能成为中国书法新时代的开始，往后我们可能会更加注重于心性、学养的锤炼，更加注重于中国书法最根本的东西。过去的30年，中国人记住了两个字“深圳”，希望往后的中国书法30年，大家会记住两个字“宝安”。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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