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形态、政治站队与商人选择
北伐前后,是虞洽卿一生的黄金时代。其个人声望在这段时期内达到顶峰,1924年开始担任上海总商会会长,同年即成为江浙战争中调解各方的首脑;1925年五卅运动爆发,虞更成为当时国内最显赫的人物之一。在当时的特殊环境中,中外各方(包括共产党在内)均需倚赖与其合作,以达到各自政治目的。虽然中共对虞洽卿在消弭风潮中所起的作用有敌意,但是此次规模宏大的群众运动之后,中共显然已经清楚了解虞在上海所具有的巨大个人影响力。为了扩展其势力,虞洽卿仍成为中共主要争取的对象,虞洽卿也曾与中共干部多有接洽,以至于1926年秋,被莫斯科视为建立上海政权最重要的合作伙伴--所谓“资产阶级左派”的代表人物。虞洽卿在时局混沌之时,其实也在寻找新的政治结合机遇。这就是中共与虞洽卿合作的来源。
然而,1927年3月蒋介石抵达上海后,其与中共及武汉政府间的矛盾已不可调和,为了在军事上占据优势,上海成了他最重要的饷源地,而虞洽卿等旧识则成为他联络商界的桥梁,同时,蒋也成为虞洽卿扩展势力的一个重要依仗,就像此前他极力经营与段祺瑞及地方官员关系一样。正因为此,虞洽卿在政治上最早便站在蒋一边,被中共视为资产阶级右派典型。不过,无论是1926年的“左”,还是1927年的“右”,作为一个精明的商人,虞洽卿始终想在这种瞬息万变的政治局势中,找到于己有利的合作者。其实,大商人未必就天然地反对共产党,意识形态究竟对他们有何种影响,是需要通过具体的个案分析来观察的。从北伐前后虞洽卿等人的政治动向,我们看到,为谋求个人的权势扩张,商人会主动地介入动荡的时局,尝试与各种势力合作,这种合作对象包括了时人眼中的“赤化派”。
如果不将从五卅到“四一二”的历史联系起来观察,我们无法对虞洽卿的角色有准确的认识。当然虞未必能代表上海商界多数商人的倾向,然而,作为一个喜欢涉足政治的商人,他在北伐前后的表现确实能反映一些中国商人潜在的“政治投机性”,中共之所以将虞视为最重要的合作者,也是因为其背后的潜在势力。这种蜜月式的合作,也为后来中共看到虞洽卿全力支持蒋介石时的愤怒埋下伏笔,我们不了解“四一二”前的史事,也就无法完全明白中共后来所讲的“资产阶级叛变革命”究竟从何而来。
这种说法不仅是针对蒋,也是针对曾经与中共密切合作过的虞洽卿、王晓籁等上海商人。中共甚至苏共对“中国资产阶级”的观感,以及党内关于“革命发展道路”的争论,其实均与北伐前后中共与虞洽卿等人的合作经验密不可分。
其实,从北伐前后中共与虞洽卿一派商人合作的历史,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知道,中共内部是很清楚虞、王等人的投机性质,然而,他们在写报告时,又会有意将其动机“阶级化”,这种实际与理论的矛盾与落差,始终困扰着中共党人。由于中共的整套革命是建筑于阶级理论上的,现实的斗争,又不能与此完全吻合。所以我们可以发现,在用阶级理论来描述分析实际时,常常出现前后矛盾,互相冲突的现象。这种冲突也使得所谓的理论没有确定性,方针随时都在变动,易变的主义与政策,加上权力斗争,便使得中共意识形态严重缺乏连贯性。我们研究中共党史,则可能先要弄清楚,具体实践与理论阐述之间的差别,并从其实践入手去重新认识其行动逻辑,而不是依据其表述的“合理性逻辑”,唯有此,我们才能对中共革命史有更加深入的理解。
此前的研究过分低估商人在政治变动时的主动应对。1927年为何上海的“资本家”要倒向蒋介石,过去学者们习惯从工人运动的角度出发,认为资产阶级对工运感到恐惧,把保护自己的希望寄托在蒋介石身上。然而,上海许多工人运动,背后也有商人的影子。尤其1926年7月后,与南方政府及反孙传芳派有联系的商人,如虞洽卿、王晓籁等人,便在背后支持工人运动,欲使孙传芳之后方秩序失去控制,并进而发动军事行动。
中共的势力上升与虞、王及杜月笙等人的背后支持本来就有密切关系。双方关系之变化,主要因蒋介石等北伐军实力派与鲍罗廷、中共及武汉政府交恶,虞洽卿等人必须重新站队,重新评估其与中共的关系。当北伐军进入上海后,罢工的工具性作用就失去,蒋介石等人希望能够快速控制上海秩序,杜月笙等人在这个过程中便抛弃与中共的联盟关系。虞洽卿则以上海商业联合会为平台,承担起协助蒋介石在商界筹款的重要任务,他以实际行动明确表示和中共分道扬镳。他必须在政治转变关头站对路线,以免其此前的“左倾表现”祸延己身,同时也可以因新的权力联盟关系强化其政商地位。
从中共角度来看,其早期与上海商人的关系也显示出实用主义的特点,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抱牢教条主义不放的政治团体,当现实政治对他们的发展有利时,中共对所谓“资产阶级”的性质的分析也倾向于宽容或“右倾”,其报告中会弹性地对“阶级形势”作乐观的分析。当商人放弃与他们的合作,一些领导人便可能用严厉的语言攻击“大资产阶级”,现实的“阶级分析”与此前又完全不同。因此,意识形态叙述其实是紧跟在政治利益之后,又与党内路线斗争相连,这也是不同的中共党人在不同时期对“资产阶级”的分析往往大不相同的原因。
对于比较信奉实用主义的党人来说,只要他的权势依然存在,虞洽卿仍然具备统战价值。1936年8月14日,身处陕北的毛泽东还写信给中共中央特派员冯雪峰,要他在上海好好做上层统战工作,其对象除了宋子文、孔祥熙、陈诚、胡宗南等国民党要人之外,毛最后特别询问冯:“虞洽卿、穆藕初有联络希望否?”毛把虞看成是中共欲在上海重新打开局面必须注意之大人物,当然是自然之事。这种看法又与此前中共与虞洽卿的合作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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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思
在当今政商关系盘根错节,既相互依存又冲突对立,高度聚焦社会眼球并影响国家大势的情况下,这本《政商中国》的出版可谓正逢其时。冯筱才是研究近现代中国工商经济史的专家,史料发掘及研读堪称一流,这本书足以代表他的水平。而更为重要的是,这本书可以告诉读者,要了解当今种种现实之由来与逻辑,当可回到历史中去找找原因。
——杨奎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