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印度客户
二零零八年的广交会……
十月份的广州，闷热、繁忙。琶洲展馆像一个巨大的迷宫，超过两万家企业、五万多个展位簇拥在这里。世界各地数以百万计的商人们聚集到琶洲展馆，参加这个迄今为止全球最大的超级地摊集会。只有参加广交会在琶洲展馆里忙碌奔波的销售人员才能亲身体会到“新闻联播”里从未关注的东西，炽热而含氧量不足的空气、无数违反规定摆放在过道中的物品、像战场一样的午餐餐厅、拒载的出租车与永远看不到尾巴的候车队伍……对于赵虎而言，这些众生相只是一种存在，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从自家摊位面前川流不息的商人身上，努力地、毫不停歇地与数千名和自己出身一样的年轻人一样重复着相同的事情——招揽外商。
中国的五金行业正处于井喷时期，无数此前还是家庭作坊级别的江浙地区小五金企业一夜之间加入了国际纵队，廉价但质量相对不错的仿制品正在有条不紊、毫不留情地吞噬着全球五金产品的市场份额。为了实现征服全球的梦想，这些还土得掉渣的小企业招揽来大批廉价的大学毕业生充当翻译和外贸销售。年轻人是外贸订单的实际指导者，他们要想尽办法找到外商，说服他们，然后把外商的意图不失真地传达给工厂；同时，他们还要把工厂的情况及时反馈给外商，因为工厂在大部分时间里总是很难达到订单实际的要求，这就需要他们从中平衡。没有这些廉价大学生“白领”，中国制造的航母将立刻抛锚。赵虎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拿着微薄的薪水，挤着公交车，合租在蜗居中，从事着征服世界的宏伟事业。
铁锚公司并不是大公司，即使在五金行业里也只是中等规模，公司的袖珍展位勉强能码放下展品，如果不是位于主干道旁边，恐怕无人问津。没有地方坐着，赵虎大部分时间里不得不站在展位前兜售。现在，赵虎在忙于完成最初的，也是最困难的任务——找到并说服外商。
困难无所不在，尤其对于那些菜鸟和眼高手低的年轻人来说。广交会是他们招揽外商的绝佳机会，但这个机会并非人人都能把握。学校并不负责教授和人打交道的技能，即便是广交会最重要的沟通工具——英语，大学课堂上的教育质量也难说合格。广交会上通用的英语是外贸英语，充斥着专业词汇和数字。对菜鸟而言这并不是最大的困难，事实上只有少数欧美外商能说出一口标准的英语，绝大多数亚非拉第三世界的弟兄们都在说方言，英语方言。菜鸟们试图听明白各种稀奇古怪的鸟语，尽管他们甚至分不清B和P的坑爹发音，可这无法阻挡菜鸟们人模狗样地穿着笔挺的西装，胃里面塞满了方便面，睁大黑眼圈，彬彬有礼满脸堆笑，绝望地用各种办法与对方沟通。赵虎的下属，刚从学校毕业的小师弟小吉就是其中一员。广交会处女行，连续接受几百位亚非拉兄弟蹂躏后，如果没有赵虎在一旁打气，小吉的自信心早就崩溃了。
一个印裔模样的外商出现在赵虎视野里，穿着气派举止优雅。那位老兄距离铁锚的展位还有一段距离，赵虎一边与身旁的外商交谈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留意他。事实上其他摊位的销售人员同样注意到此君，不断有勇敢的弟兄们上前搭讪。赵虎并不担心此君会被“半路打劫”，他像一只快活的非洲鬃狗耐心地等候着猎物的到来。
印裔客户是广交会公认最难交流的客户，语速超快、语音短促的印度式英语是大家第二恐惧的东西。能排在前面的只有广州的“非典”，但那玩意只在二零零三年出来闲逛过一次。事实证明赵虎的判断完全正确，印裔外商最终走到他的面前。此君身后的通道里，几个刚被印式英语蹂躏过的西装汉子们面部扭曲，正在品位受虐后的余味。
赵虎直觉此君是个大客户，他毫不犹豫地上前寒暄，递上名片，自我介绍。印式英语并未令赵虎溃败，从大一开始就自觉自愿接受“疯狂英语”嚎叫式训练，赵虎已经能心如铁石地与各种英语交锋。从一开始的鸡同鸭讲逐渐发展成老乡叙话，赵虎始终保持着坚定热情的神态。
赵虎要来了名片。帕罗里，头衔是Director。赵虎不是菜鸟，尽管这只是他第二次参加广交会，赵虎明白Director意味着什么，这样的客户不会来展会张罗一两个货柜的商品。
“我们铁锚是大公司，完全能满足你的任何要求！”
赵虎目光坚毅地用笃定的语气介绍自己。
是的，我们是大公司！
一旁的小吉很用力地点点头，小心地挪开位置免得自己单薄的身躯将公司的展位彻底遮挡住。
关于铁锚是不是大公司的问题小吉已经和赵虎进行过深度沟通。赵虎认为铁锚的工人数量已经多达百人，比自己老家村子里的劳动力还要多，所以铁锚就是大公司。
任何要求！
赵虎用“夏伯阳”式的坚定目光重复自己的决心。
帕罗里摇摇头。
印度人同意了赵虎的看法，一旁围观的小吉松了口气。
帕罗里前几天在谈另外一笔生意的时候恰好需要附带采购一批电动工具，金额嘛，不大，也就一两千万！
一两千万！乖乖，如果能拿下这笔订单可了不得。当时整个铁锚的年营业额也不过五千多万，这可相当于公司半年的进账啊！
一旁的小吉居然听明白帕罗里的话，他的脖子顿时伸长了许多，用看展会模特一样的炙热眼神盯着帕罗里。
帕罗里没有浮现出任何接纳或者拒绝的表情。
赵虎继续用尽可能简略清晰的语言向帕罗里介绍了公司相关产品的技术优势、可靠品质和低廉价格。
帕罗里一边礼貌地听着介绍一边用眼角余光测量铁锚公司展位的面积。
应该是自己家餐桌面积的四分之一，或许更小……
帕罗里匆忙离开，没有回头张望，也没有挥手告别，但他留下一张名片。
“那个帕罗里，是个大客户！”
在餐厅拥挤的人流中赵虎再次向小吉强调。
“咱们公司能攀得上这种客户？”
小吉揪心地用眼光追逐着从身边飘过的鸡腿。
“不是攀上，是合作。咱们是大公司……”
赵虎还在低头盘算，不断有敏捷的身影插到他前面。
鸡腿没了！啥都没了！
小吉一声惨叫唤醒了刚踱到窗口前的赵虎，眼前几个硕大而空荡的食盆，还有卖菜师傅无辜的眼神……
铁锚老总周海春喜出望外。即便没有捞住帕罗里这样的大鱼，赵虎依然斩获颇丰。零零碎碎加起来上千万的订单，对于铁锚这样的公司来说已经心满意足，秋天的收获足以帮助公司过一个丰年。
欢快热烈的庆祝宴直到晚上十点才宣告结束。微醺的周海春拉着赵虎坐进一辆出租车。
干啥去？
周总没有回答赵虎，一脸神秘兮兮。
出租车驶入海门灯红酒绿的繁华街道。
“周总……，这么晚，还是早点休息吧。”
赵虎看着道路两旁摩肩接踵的歌厅迪厅洗浴中心，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看着平素镇定自若挥斥方遒的销售大将像个迷路的蚂蚁，周海春哧哧笑了起来。
“赵虎，到公司有多久了？”
周海春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赵虎愣了片刻答道：“一年零四个月。”
“是一年四个月零二十天。”
周海春纠正赵虎。
顿了片刻后周海春自言自语道：“你在公司集体宿舍里住了六个月零九天。”
赵虎有些愕然。
出租车在大众汽车营销店门口停下。
周海春招呼一头雾水的赵虎下车进店。
店家马上打烊了，前台小姐上前招呼，打算劝走迟来的不速之客。
买车！
周海春一句话让前台小姐顿时笑颜如花健步如飞神清气爽。
销售经理瞬间出现在原本空无一人的大厅里。
“就这辆帕萨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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