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马上天子
从所谓“养教兼施”、“先养后教”的宗旨出发,在乾隆初政的十几年时间里,政治的重点集中在了“养”上,而在其后一个很长的时期里,可以说它就转向到“教”(“文教”、“教化”)上去了。昔人有云:孔子治术有三,曰养、曰教、曰治。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第60页。乾隆一朝,也未始不可以这样作阶段划分。
在乾隆朝的阶段划分中,我曾把“乾隆初政”作为它的第一个阶段,并把其结束时间定在乾隆十五年前后。这本带有一定的任意性,在任何阶段划分中,恐怕都是难以避免的。但它也有一个好处,就是从十六年起,皇上开始南巡,——他后来曾一度把“南巡”与“西师”当做毕生的两件大事,——同时,开始了乾隆朝第一波的文字狱。“支持”这种划分的可能还有郭成康:乾隆十六年(1751年)“圣明天子”治下的中国政治环境比较宽松的时代戛然结束了,参见《乾隆大帝》,第624页;又,J。Polachek认为,1751年对清朝是个重要的转折点,刘文鹏:《从内亚到江南——评张勉治〈马背上的王朝〉》”,刘风云、刘文鹏编《清朝的国家认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65页。
与父皇完全不同,今上一生中有近一半时间都不在京师,而是在各地的巡幸之中。这一点更像是他的皇祖,而犹有过之。据统计,终乾隆一朝,各种巡幸活动竟有一百五十次之多。其中拜谒东陵、西陵及盛京三陵六十六次,巡幸热河避暑山庄及秋狝木兰五十二次,东巡曲阜举行阙里祀典八次,南巡江浙六次,巡幸中州一次,西巡五台山六次,巡幸明陵、盘山及天津等畿甸地区十余次,据说乾隆一朝巡幸盘山共有32次,参见赵志强:《乾隆巡幸盘山浅析》(2008,未刊文稿)。平均每年出巡两次还多。皇帝这种极为频繁的巡幸活动,不但在二百六十多年的清朝历史上首屈一指,在两千多年的中国历史中也极为罕见,对于乾隆一朝的政治产生了极大影响。
皇上所以如此频繁地出巡,以至于当时朝鲜使臣称清廷为“一日不肯留京,出入无常”的“马上朝廷”,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下编卷9,英宗二十九年(乾隆十八年)正月丁卯;参见白新良《乾隆皇帝传》,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23~124页。是因为他把巡幸活动看做加强统治的一个重要措施。他曾在《御批纲鉴》中针对“宋主微行”写道:
第当命驾时巡,省方问俗,进穷檐之父老,而使得自言其疾苦,则民隐足以周知。(卷71)
就元顺帝“端处深宫,委柄臣下”,写道:
狝狩正当习劳,车驾所经,并可以周知民隐,于政务又何妨乎?(卷98)
乾隆十二年,驻跸避暑山庄期间,他曾对此中原委作过一番分析,说:三代以后,统治时间最长的是汉、唐、宋、明。而在这四朝历史上,往往开国后不过一两代,便会发生内乱。究其缘故,不仅是因为上苍不再眷顾,更重要的还是因为当时统治者怠于政事。正是有鉴于此,皇祖在平定三藩叛乱之后,“即不敢以逸豫为念,巡狩之典,或一岁而二三行”。虽然巡狩也有“耗财劳众”之弊,但是可以“察民瘼,备边防,合内外之心,成巩固之业,习劳苦之役,惩宴安之怀”,两相比较,“所全者大,则其小者不必恤矣”。历代帝王失败的教训和皇祖成功的经验给了他深刻的教育,认为目前虽“值四方宁谧之时”,但为保住祖宗留传下来的江山基业,“实不敢使文恬武嬉,以隳圣祖之家法”。《清高宗御制诗》初集卷43,《避暑山庄百韵诗序》。
所谓“南巡”,是到江、浙一带巡视。乾隆一朝共有六次南巡:乾隆十六年(1751年),二十二年(1757年)、二十七年(1762年)、三十年(1765年)、四十五年(1780年)、四十九年(1784年)。每次南巡多在正月中旬从北京出发,当年四月下旬回到北京,行程近六千里,所需时间大约一百一十天。第四次南巡(乾隆三十年)与第五次南巡(乾隆四十五年)之间相隔竟有十五年,其原因即在于皇太后钮祜禄氏在第四次南巡时已经呈现出些许倦意,皇上明确表示不再南巡。直到乾隆四十二年皇太后去世,第五次南巡才又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以上参见李景屏:《乾隆王朝真相》,农村读物出版社2003年版。为什么要千里迢迢一次又一次地前往江、浙呢?
皇上在乾隆四十九年三月即将结束第六次南巡时,撰写了《南巡记》,说:
予临御五十年,凡举二大事,一曰西师,一曰南巡……南巡之事莫大于河工。若夫察吏安民、行庆施惠,群臣所颂以为亟美者,皆人君本分之应为,所谓“有孚惠心,勿向无吉”,予尝以此自勖也。
南巡是效法其祖父圣祖皇帝,为此皇上一再强调“南巡之事莫大于河工”、“河工关系民命”。即打算通过南巡了解治河工地的实际情况,对治河方案做出抉择,并标榜自己南巡不是为了游山玩水、满足一己享受。
南巡还有其他的考虑,其一,江浙地区地广人多,宋以后逐渐成为全国的经济中心,清朝每年所需数百万石漕粮多半来自江浙;漕船北上必经的江淮地区连年水灾,所以他要亲往了解“其官方戎政、河务、海防与凡闾阎疾苦”。其二,清代标榜以“孝”治天下,皇上选择其母皇太后钮祜禄氏六十大寿之年首举南巡,以尽孝子之心,而使东南百姓“交颂天家孝德”。许指严:对于南巡之谏,皇上曾拒之以色,拒之以术,拒之以意气,拒之以不拒;前四次南巡,皆奉太后銮舆,而托于孝养,此所谓以术拒者,详见《南巡秘记》,山西古籍、山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40~242页;据张勉治说,康熙皇帝是以“绕着走”的方式应付汉族士大夫对其南巡的谏阻的,最终借着“法祖”的名义得以实现,刘文鹏:《从内亚到江南——评张勉治〈马背上的王朝〉》,第359页;唐德刚:《满清时之南伶北上实始于清乾隆帝之南巡》。清高宗之南巡主要目的是为征逐声色的。所以回銮时曾违背了“祖宗家法”携回大批江南佳丽,并选了大批江南俊秀儿童带回北京预备训练作御用伶官,号南府子弟,参见《梅兰芳传稿》,《五十年代的尘埃》,中国工人出版社2008年版,第6页。此外,江南名胜甲天下,素传“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生来好动的今上当然要前去“眺览山川之佳秀,民物之丰美”,尽情享受一番了。故《南巡秘记》云:清世侈靡,“(乾隆)南巡实为之导线”。许指严:《南巡秘记》,第19页。
南巡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即江浙地区是汉族士大夫最集中的地方。江浙人文荟萃,清朝科举取土,江浙为历科中举之最,汉族大学士也以江浙人最多,乾隆朝大学士徐本、汪由敦、梁诗正,为浙江钱塘人;陈世倌为浙江海宁人;史贻直,江苏溧阳人;刘纶,江苏武进人;于敏中,江苏金坛人;礼部侍郎沈德潜、刑部侍郎钱陈群以诗文称雄一时,亦是江浙人,其中任尚书、巡抚的官员更多。另一方面,江浙地区又是鼓吹反清复明思想的大本营,清初顾炎武、黄宗羲、陈子龙等皆是颇有影响的抗清人物。清代著名的文字狱,康熙朝的庄廷拢《明史》案,雍正朝的吕留良案,其代表人物又都为江浙士人。此外为吕留良鸣冤的齐周华,《西征随笔》案中的汪景祺、乡试命题案中的查嗣廷也都是浙江人。在皇上心目中,江浙的确是个“民滑吏疲”,——需要恩威并施的地方。
出于“怀柔”的目的,为体现崇文重道,皇上在第一次南巡时把殿本的《二十二史》、《十三经》等分别赠给南京的钟山书院、苏州的紫阳书院、杭州的敷文书院。当四库馆编纂的大型丛书——《四库全书》竣工之后,又因“江浙为人文渊薮”之地,在第六次南巡时令将其一部存放于杭州文澜阁、一部存放于扬州文汇阁、一部存放在镇江文宗阁。另外四部均放在政治中心——北京皇宫的文渊阁、圆明园的文渊阁、盛京皇宫的文溯阁,以及承德避暑山庄的文津阁——足见他对江浙地区的重视。
笼络汉族知识分子、召见并选拔一些读书人或中试后并未得到安置者为官,也是南巡的目的之一。皇上曾以“海塘得失策”为题考试被召见者,乾隆晚期所重用的督抚孙士毅,就是第三次南巡时挑选出来的。而从南巡中六次祭祀明太祖陵、三次到山东祭祀先师庙、两次谒孔林、三次谒苏州文庙以及祭泰山、祀禹陵、谒禹庙、谒少昊陵、祭周公庙、祭祀孟子、临幸宋代名臣范仲淹的高义园等一系列崇文重道的活动中,皆可看出他的良苦用心。以上参见李景屏:《乾隆王朝真相》,农村读物出版社2003年版,孙文良、张杰、郑永川《乾隆帝》,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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