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为国家一级作家高平老先生中短篇小说精选,包含《朝阳》、《喜马拉雅山下的情侣》、《我的短命副手》、《好感》、《虎头冠》等共计12篇,这些作品,大部分曾经在报刊上发表过(如:短篇《梦见众神》曾被选入《小说选刊》),自1981年至2016年,全部作品的创作战线长达近40年,文字较为流畅,内容也很精彩。本书选取篇章的主要部分是以文学经典话题“爱情”为主题的,作者用娴熟的笔法、明白晓畅的语言,为读者提供了其70年文学创作历程中的小说精粹。
朝 阳
你们小说家大概喜欢什么倒叙之类的手法,我的这段经历,将来你怎么写它我就不管了,我还是按我们藏族人的习惯从头照顺序对你讲吧。
我和她的恋爱过程拖了十三年。你对这一点感兴趣是有道理的,因为十三年的时间,虽然回想起来,好像一眨眼就过来了,但是在人生的道路上也真不算短哪!我们俩的爱情,抒情性很差,没有写过情书,也没有去过一次公园,更没有在海边或者树林子里追着跑。我们俩的爱情,可以说政治性很强,你光听我们的名字就知道了,我叫向东,她叫朝阳。你别笑,当时改成这两个汉族名字,是为了出去串联教人一听就懂,而且有革命性。当然,现在觉得无所谓了。名字就是名字,只不过是人的符号罢了。可那时候不同,对于任何地方的任何一个字,都要寻找或者追求它的政治含义。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我和朝阳都是尼玛镇中学的高中学生,她在高一、我在高二, 一个十六、一个十七。在我们那个地区,尤其是在那个年代,这个年龄就搞恋爱的很多,结婚的也有,公检法都砸烂了,谁还管什么婚姻法?……那时候,我们俩可没有工夫谈恋爱,停课闹革命比上课要忙得多,再说,我们毕竟还小。但是,我看得出来,她对我有那么一点意思。当然,非常隐蔽。我觉察到这一点是在第一次到她家的时候。那是一九六七年的冬天,我们一口气在街上贴了整整一上午的大字报,扛梯子、抡刷子,天气虽然很冷,却累得我满身大汗,肚子也饿极了。她把我领到她的家中,穿过她阿爸的住室,没让我坐,却把我引到她的小房间里。老实说,我们虽然同学四年,因为不同班级,并不十分熟悉,我这还是第一次到她家里来。至于走进她的房间,我是从来没想到过的。
我怀着神秘感观察这个少女的住室,墙壁的正中挂着一张毛主席像,四面都镶满了大红色的哈达。(也许是她自己染的吧?)有一面墙上,红壁毯上别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毛主席像章,有铝的、瓷瞳的、塑料的、发光的、光焰无际的、正面的、侧面的……有的像一个纽扣,有的像护心宝镜,足有几百枚。我知道,弄到这些,要花费多少时间、多大的心血呀!购买、交换、哀求、索取、拥挤、排队、争抢……而且对于接触每一枚像章的每一个动作都要万分地小心,毕恭毕敬。因为在这个问题上,意外地招来灾祸、被打成反革命的男女老少确实不少。书桌上,在毛主席的全身塑像下,是各种版本的《毛泽东选集》和《毛主席诗词》以及厚薄不一、大小不同的对它的解释性著作。床头上、脸盆上、毛巾上、茶缸上……她的一切用具上处处都有语录。当时我压倒一切地感觉到,她对领袖的忠心是无限的,而房间确实是太小太有限了,多么挤啊,怎么能容纳得下?也许是由于这一点,我除了爱慕她、敬重她之外,还有一种隐约的惋惜之情。
她指定我坐到她的床上,大概因为比椅子软一些吧。我一看,床上的单子虽然十分朴素,在我们男孩子的眼里,简直是整洁得惊人。你想,我满裤子的糨糊和尘土,怎么好意思去坐?我硬是不坐,情愿直挺挺地站着。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闪着焦急的、疑问的光芒。我说:“我怕把你的床单儿弄脏了。……”
“你!……”她只说了这一个字,两颗大大的泪珠儿就闪现在睫毛上。
我大吃一惊。咳,是我不懂她的心啊。我怎么能认为她嫌我脏呢?于是,我乖乖地坐下来。她笑了,笑得那么满意、天真,像一个母亲原谅了改正过错的孩子。我坐是坐下了,但是很不踏实,心中总觉得过意不去,暗中使劲儿地往上提着身子,真是受罪,比站着还要累得多。这时候,她拿来盛满细糌粑的小皮口袋、一大块酥油,又从烤箱炉上提来一壶热茶。接着,又倒上半盆热水让我洗手。这些动作麻利得使人眼花缭乱,好像一个千手仙女,一下子给我搬来了我所需要的一切。我正在发呆,她碰了碰我的肩头,用命令式的口吻说:
“给,用我的。”
我清醒过来,她正端着一只很精致的花木碗在等我去接。这是她的木碗,是的,因为她清清楚楚地说了“我的”两个字。你大概不知道,我们藏族的风俗是每人一个食器,除非是最亲密的人是不可共用的。我当时一下子就明白了,她不是在招待一个普通的同学,也不是在慰问一个造反派的战友,而是在向我宣布她的爱情。我好像从梦中突然醒来了,但又立刻陷入了梦中:她为什么喜欢我呢?……不知道是她特别聪明,还是在这种事情上一般女孩子都比男孩子聪明?她似乎马上就猜着了我的心思,她稍稍犹豫了一下,咬了咬下嘴唇,转身拉开了书桌的抽屉,从最里边的一叠书中取出了一个日记本,翻到中间的一处,指着说:
“你看看好吗?”接着又歉意地一笑,“不,等你吃完了再看。”
“不,我看完了再吃。”
“那我去把茶热一热。”她提起铜壶,像逃跑似的走了。我好奇地捧着她的日记,轻声地读着她指定我看的一页(这页日记,由于我以后背诵过多次,所以已经背熟了):
我为什么喜欢他?是因为有些大小流氓企图欺侮我,需要他来保护吗?不,比他强壮的男子有的是。当然,他也是会保护我的。
我为什么喜欢他?是因为我们是一个战斗队里的红卫兵吗?不,还有很多男同学也是红五类呀。当然,他们都有不少优点。
第一部分 【短篇小说】
朝阳 002
小站站长 049
标准间 059
不是三角 078
梦见众神 101
寒流来了 107
穿布鞋的女子 112
喜马拉雅山下的情侣 128
三个皮夹克 147
好感 153
我的短命副手 162
第二部分 【中篇小说】
虎头冠 180
后记 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