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万新既是诗人中的诗人,又是作家中的作家。他的文字平凡克制,情绪却激情奔放。
★在中国,有两位作家写过酉水,一个是沈从文,一个是张万新。沈从文的酉水,从一个叫茶峒的边城流过,安静顺良;张万新的酉水在一条马口鱼里,波涛汹涌。
★莫言有好故事,但欠缺讲故事的能力;哈金具备讲好故事的能力,却缺乏好故事。张万新和他们相比,简直是幸运多了,他混迹江湖多年,接地气的好故事随手抓,他自己又特别会讲故事,什么事情被他说(写)出来,都特别吸引人。但是他的野心不够,他的好故事大多都是在酒桌上就讲完了,绝少一些留下来,最终只写成了14篇小说,现在结集成册,就是《马口鱼的诱惑》。
★《马口鱼的诱惑》是一部关于龙门阵、掸花子、吹牛皮、唠嗑、讲闲话的小说集,作者张万新像一个自闭症少年,坐在时间之外,有一回他讲述了一次普通的对话,还有一回他讲述了一场精心动魄的生活,再一回他拎着人腿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小说现场。他是局外人,他的讲述像梦。
★张万新在写《马口鱼》时,特别厌倦北京的生活,觉得太无趣了,非常怀念在成都天天坐茶馆的好日子。写这篇小说就是为了满足对茶馆的思念之情。
★乐呵!有的人的一生,注定被笑声追逐,他就等于笑。完全可以说,张万新的《马口鱼的诱惑》就是为了回忆笑,就是为了向笑致敬。这本书里笑声不断,读完您会倍儿乐。
★你还能怎么办呢?——张万新是对水和鱼有特别热情的人。他只要走出门去,真心地向自然环境寻求帮助,“水就会来帮他,蛇也会来帮他,马口鱼也会来帮他”,帮他学会享受写作的乐趣。
在川渝地区,生活着这样一些人,他们看起来就像老汉,无所事事,没有追求,穿着拖鞋,套着老头衫,摇着破蒲扇,巴适得很。他们不是在闲喝茶,就是在痛饮酒,随时都能摆起龙门阵,谈江湖,论好汉,说兄弟,到女人,从天上谈到地下,从中国跳到美国,从过去聊到现在。每个人都不显山露水,但难逃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里面有刀光剑影,有爱恨情仇。随手记录下来,就是一篇小说,就能拍一部电影。
十四篇精彩故事,三十多个活灵活现的人物。在故事中他们惊为天人,在故事外他们泯然众人。江湖无处无时不在。我们身边的江湖,一样波谲云诡,险象环生。
老水手
一
这个冬天好冷,干冷,只刮风不下雪。他们都回家去准备过年了,只有我留守着偌大一个空院子,都怪我运气不好,拈纸团时拈了个“守”字,他们幸灾乐祸地走了,每家门上挂了好大一把锁。我想着就来气,就朝他们房门撒尿,一会儿就结成了冰。
我守着一盆炭火过日子,取暖,煨药似的煨一缸老茶。热灰里埋了七八个洋芋,熟了就扒出来吃。我小心地对付寒冷,提防感冒,还是没躲得脱,只为贪杯喝得浑身发热,在风中吹了一会儿,就得在床上躺三天,好难受。渔民巴国提串小鱼来找我喝酒,见面就说:“几天没看到,就瘦了。”他身体好,不怕冷,只穿了两件单衣。他帮我煨好一锅鱼汤,酒也不喝,抬脚就走,他说:“感冒传染人,我怕,你自己多保重,等好了再喝酒。”我说:“没得事,你走你的,哪有不怕病的人呢?”
又过了几天,我才恢复元气,从床上爬起来,急忙烧了五桶开水,倒进澡盆里,那是个木制的大蓄水槽,可供五六个人同时洗澡,人跳进去,齐腰深的水,满屋蒸汽弥漫,要是有人来,最多能看见一个模糊身影。
我穿戴整齐,裹了件军大衣,竖起毛领,双手抄在袖子里抱紧自己,就出了门,径直走进三妹的酒店。我点了一碗烧白,一碗黄豆烧肥肠,一碗麻辣牛杂。三妹说:“点这么多,吃得完不?”我说:“你别管那么多,只管收钱。”她哪里晓得我馋肉,想把这几天欠的油水全补回来,男人不吃肉,脚杆都是软的。
刚吃了几大块肥肉,巴国就在店门口探出半个身子说:“嘿!一个人在这里悄悄打牙祭。”我嘴里塞满了肉,话都说不出来,只好朝他使劲招手。他就进来拖条板凳坐下了。他盯着酒杯说:“没得空,改天陪你喝。”我说:“啥事这么急?”他说:“今天早上才发觉船上没米了,我上街来买,娘儿母子还在船上饿着肚子等。”我说:“喝两杯再去也不迟。”他就顺水推舟说:“要得嘛,只喝两杯。”他接二连三干了五杯,菜没动一筷子,一抹嘴,笑了,露出雪白的好牙口,很不好意思地说:“哎呀,真的该走了。”我说:“再喝几杯。”他说:“不行啊,你又不是不晓得我老婆的脾气,她在船上挨饿,我却在这里贪杯,她不和我打架才怪。”
这时,一个老头拄着拐杖跨进店门,他大声说:“巴国,有人请你喝酒你都不喝嗦?学乖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巴国咕噜道:“不得空,不得空。”一边就出了店门,上了街,一闪就不见了。他心中的酒瘾一定挥之不去。
这个老头是个老水手,名字叫浪洗。不知是真名还是外号,乌江边的人取名字取得简单,说不定是真的。他倚着柜台,背对着我对三妹说:“这个巴国,好怪哦。要是有人请我喝酒,我舍了命都要陪他喝。”听他这么说,我也没退路了,只好说:“老人家,我请你喝,来,喝个痛快。”老水手就转过身,笑着走了过来,边拖板凳边说:“既然是晚辈请我,我就不客气了,客气背时。我要是不喝,架子也太大了,纯粹是板着老脸不要。”三妹在柜台里朝我大声说:“莫把老人家灌醉了。”我说:“不得,不得,你只管打酒来。”
两杯酒下肚,老水手的话就多了。他说:“你不是本地人,在我们这里待得惯不?”我说:“早就习惯了,其实我也算本地人,我爷爷是这里的,他不死的话,岁数跟你差不多。”
“哦!是不是真的?”老水手眼里闪出快活的光来,“他叫啥名字?我应该认识他。” 我就说了我爷爷的名和字。
老水手一拍桌子,大声说:“我就说看你有点像哪个熟人,原来是波生的龟孙子。”他右手的食指指着我抖个不停,明显很激动,他说:“故人之后,故人之后。”那个后字的音调被刻意拉长、上扬,后就更后了。
我和他为此干了一杯,又干了一杯。老人的记忆打开了,酒话连天,我一句都插不进去。他说累了,就指指酒,我们就干一杯。他喘口气又接着说。
二
没想到啊,波生有你这个龟孙子。我和你爷爷关系铁得很,穿连裆裤。你爷爷有个兄弟叫浪生,我和浪生的关系更铁。我还记得那年冬天,湘军和川军都到我们这里来抓壮丁,最后是川军占了上风。我们几个年轻人都到处躲。可怜的浪生兄弟,没躲得脱,落在吴旅长手上了。浪生脾气犟,不服,被吊在营盘里毒打了三天三夜。吴旅长问:“服不服?”浪生说:“服了。”也是,再不服,不被打死也被饿死了。浪生被吴旅长带走之前,托人捎话给我,要我多关照波生,我答应了,从此才和波生一个鼻孔眼出气的。浪生话说得绝,我猜他有狠招,要拼掉吴旅长,只是不晓得有多狠。
他们坐的那条船,是黄二的,被吴旅长抢了,黄二也被抓了壮丁,黄昏时走的,要趁夜色掩护躲过湘军的侦察兵。不知到了下游的哪个狗日的险滩,浪生主动要求划船,其他人都高兴,当时太冷,谁都想猫在舱里。只有黄二机灵,晓得浪生的脾气,跑出来帮忙。浪生手脚麻利,悄无声息地锁了船舱两头的门,恶向胆边生,使出浑身蛮力,硬是把船弄翻了肚,十几条命就喂了大鱼,吴旅长,泡泡都没吐一个。浪生和黄二都识水性,淹不死,我们从小就吃水上饭的人,房子大的旋涡都敢跳进去。可是黄二不识人性,他回来了,被川军逮个正着,枪毙了。浪生远走高飞了,听说他后来走投无路,还是当了兵,当了个狗屁连长,战死在汉阳城边了。可惜他那条尿棒了,像条老蛇,不晓得吓倒过好多个女人。要是没得浪生,我和波生的关系也就一般。既然浪生是我兄弟,那当然,波生也是我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能不帮忙。要说你爷爷,其实是有福之人,活得比较顺,大一点的烦心事也就两三件,都和你奶奶有关。
你奶奶叫明姑,你当然没见过她,她跳乌江自杀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我说句老实话,我从来都看不出你奶奶有什么迷人之处,她太一般了,不算美人。可是,就这么个人,你爷爷娶她的时候,还是我和他提着菜刀从别人家里抢出来的。你不知道吧?让我慢慢给你讲,老子当年可是一条真正的好汉呢,乌江沿岸有几个不晓得我的!
哎,三妹,这回的酒还好,没兑水。哎,狗日的波生,不晓得怎么搞起的,看见明姑就丢了魂。哎,说不得,姻缘前定,躲不脱,是鬼都要拖来埋在一路。明姑当时的情况,波生又不是不晓得,她有疯病,时常要发作的。她的疯病不是天生的,是被下河坝的乌家那些狗男女逼的。你奶奶是改嫁过来的,你晓得不?她先嫁给乌家的短命三郎,不到三个月,男人就死了,下河坝的人都说明姑克夫,各方面都压迫她,三座大山啊,硬是把她折磨疯了。她不疯的时候,是个好女人,花绣得好,当时这街上家家都盖她绣的花铺盖,她靠这门手艺养家糊口。也不晓得她绣的哪朵花挑动了波生的心,他天天晚上靠在床头,铺盖拉到下巴上,呆呆地看着两个大脚趾,硬是想把全部家当放到明姑手里,哥几个又是提醒又是劝说,他都不听,那就只好由他娶她了,没得办法。话说回来,他们两个不上床,哪有你这个龟孙子。
波生下足了彩礼,乌家才松了口。结婚那天,花轿都准备好了,乌家又黑了心,硬是不放明姑出门。波生傻了,一个人抱着头蹲在街边。只有我晓得他想打退堂鼓。他心里本来就有个疙瘩解不开,就是明姑嫁过人,被别个搞过,他心里不舒服。这下碰见刁难,他心一横,站起来说:“老子不娶她了。”
我二话没说,转身走了。我找了两把称手的菜刀,磨得雪亮,才回转来找到波生,给了他一把菜刀。我说:“新婚之夜,应该见血。”他说:“她又不是处女,哪来的血?”我说:“反正要见血,找个东西替她流。”他说:“我去杀只鸡?”我说:“放你妈的屁。”他大声说:“你有办法你就说出来。”我说:“让乌家的人流血。”他盯着我,眼珠子慢慢被怒火烧红了。他说:“要得,老子们去和他们拼了。”
我和波生挥舞着菜刀杀奔乌家。乌家的亲戚都讲道理,没来帮忙。只有几个后生和我们拼。他们里面最凶的一个是乌成龙,他身体好,我连砍他三刀,砍得梆梆响,像砍在门板上。(三妹过来倒酒,顺口说:“乌成龙以后没找你报仇吗?”老水手说:“他敢?从那以后,他看见我和波生就绕道走,实在绕不开,他隔老远就递两根烟过来,嘴里大哥二哥地喊。”)
我们正拼得热火朝天,明姑举着一把柴刀从乌家杀了出来,里应外合,乌家的后生都慌了,我大喊一声:“射呀!”波生在前,明姑居中,我断后,一鼓作气杀开一条路,朝波生家里跑,乌家的人追了一阵,就撤回去了。
你爷爷那个破院子还算大,中间长了棵老皂角树,怕有三百年了。我们一路跑回家,正想喘口气,明姑举起柴刀突然冲向波生,情急之下,波生只有绕着皂角树逃命,两个人都绕着树跑,要是来个外人,根本分不清谁在追谁。我呢,一点力气都没得了,只好坐在地上看他们两个打闹。波生实在是跑累了,跑不动了,把菜刀朝地上一砸,“哐啷”一声,他一屁股坐在树根上,伸长脖子说:“老子不跑了,让你砍死算了。”明姑在他面前一闪就过去了,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仍然举着柴刀绕着皂角树跑。她从波生面前晃过四五次,波生才回过神来,在地上打个滚儿,爬到我跟前,惊慌地说:“她又犯疯病了。”
我和波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扳倒在地,拿纤绳把她捆在皂角树上,让她怪叫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她喊饿了,我们就晓得她神志清醒了,才放了她,给她吃好多好东西。就这样,两口子才成了两口子。狗日的波生,见不得女人,让他尝了滋味,可不得了,骚得要命,不分白天黑夜地缠着老婆。玩过头了,嘴巴就上火了,牙根上净是血泡。哥几个提了酒肉上他家,划拳,只要他输了,我们都黑起心肠打他嘴巴,打得他一声惨叫,血泡破了,大口大口吐血沫,我们都觉得他活该。谁知阁楼上绣花的明姑见不得血,她尖叫一声,疯病又发作了。
明姑的疯病时断时续,断不了根,就这样过了好多年,吃了好多药都没用,太折磨人了。她自己也晓得厉害,不犯病时就到处给人道歉,大家都原谅了她。直到一九六三年,波生的儿子,也就是你爸爸长大成人了,娶了媳妇,明姑就有了交代。那年夏天,乌江发大水,差一脚背就扑上街了。明姑可能发觉自己又要发疯了,不想再给世人添麻烦,一念之差,就跳进了乌江。那么大的水,没人敢去救,只好看着她在波浪里翻腾,她拼命举起右手使劲摇,直到剩一只手掌时,她还摇了两下,就消失了。哎!命啊,真是说不清楚。
,他一辈子都不是好船长,死的时候呢,是个好船长,他抱着游艇的舵一起沉到乌江里去了。他龟儿死不瞑目,硬是要闹鬼,沉船那片区域总是阴森森的,没人敢到那一带洗澡,风平浪静的时候,那个地方会突然咕噜咕噜冒出一大堆气泡,把那水面搅得稀里哗啦地响。碰上发大水,那个地方的旋涡都和其他地方不同,大大小小十几个旋涡都排着队往下游冲。真他妈的见鬼了。
腊月天,天黑得早,我和老水手正喝得起劲,酒店里就暗了下来。又碰上停电,起初还分得清彼此脸上的表情,只过了一会儿,就只能凭感觉找到酒杯和筷子了。和旁边那个模糊的身影又碰了两杯,店里就彻底黑了。
老水手突然伸出右手抓住我的肩,说:“兄弟,你莫悄悄走了啊,说好了的,是你请我喝酒。”
三妹刚好走了过来,把一盏马灯放在酒桌上,准备点火。她说:“老人家,你喝多了,他哪里是你的兄弟嘛?”
老水手的右手从我肩上缩了回去,使劲抽打自己的脸。马灯亮了,天花板上三个巨大的人影晃来晃去。老水手说:“喝多了,喝多了,把晚辈喊成兄弟,要不得,要不得。”
老水手举起酒杯说:“来,再干这一杯,今天就不能喝了。我老了,比不得年轻人,只能喝养身酒了。”我们碰了杯,一饮而尽,亮了杯底。他说:“好了,好了,到此为止。”说罢就拄着拐杖站了起来,一摸脑门儿,说:“噫!有点晕,老子喝多了。”
三妹忙扶着他说:“老人家,我送你回去。”又扭头对我说:“你帮我看店,你要啥子,自己到柜台里取。”三妹将老水手送出去很远。隔了好久,才听见她在很远的街角大声喊:“老人家,空了再来喝酒啊!”
讲述、阅读和路过(李亚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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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万新作为狂热的故事讲述者,就像高妙的魔法师,让人流连在剧情中忘返。他已经吃透巴蜀地区那种妖魅的语言,足以涉笔成趣,妙笔生花。这种语言千百年来未曾断过,几乎天生就是用来写作的,张万新得益于此,并且使之增色良多。
——《乡关何处》、《江上的母亲》作者 土家野夫
诗人张万新也写小说,且出手不凡,风格鲜明,让我过目难忘。他对叙述深度着迷,不以奇风异俗为马首,只打捞身边人事,也一样平中见奇、惊心动魄。他视小说为亲密伴侣,他写小说是让人信服的。
——茅盾奖获得者、《尘埃落定》作者 阿来
张万新小说的简单和他做人的简单是一个确切的事实,这两个简单加在一起又让人觉得费解,甚至怀疑其中必有秘密。如果真有秘密,我认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对语言,对写下的每一句每一字,都有着前置的深思熟虑。
——《中文系》作者、莽汉派诗人 李亚伟
中国小说的新生力量值得期待,他们对小说艺术怀有纯真的热情,从未想过使小说成为庞大文化工业、庞大市场的正常运转的器官,他们相信小说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野孩子,小说还有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在远方,等待实现。张万新是其中之一,他是胆大妄为的叛徒和顽童,是孤独地隐于密室的炼金术士,是真正的梦想家和真正以讲述为乐的人。
——著名评论家 李敬泽(《极限小说展》编选说明)
近期读张万新的三篇小说,《不要杀人》《吆鸭子》《马口鱼》,真是过瘾。我首先说小说,这就是我心目中的故乡的好小说。《马口鱼》尤其震撼,“舅舅”写得好。
——著名青年作家、学者 冉云飞
《马口鱼》是中国百年来好的短篇小说。
——著名评论家 何三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