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八届《上海文学》奖、第十二届人民文学奖获得者畀愚力作。
2、畀愚的小说有鲜明的江南才子气:他行文从容、修辞优雅,故事流畅一气呵成。
3、现代性五面孔丛书旨在推崇现代性写作,拒绝平庸叙事。
物欲横流的世界里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有的只是那些自以为是的芸芸众生。这六个小说创作于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境遇与心态之下,但至少有一点是共同的,它们基本上都是关于男人与女人以及他们之间的故事。它们都是作者对这个世界的观感。
如果可以把这六个小说看作是某种历程的话,那么它也许就跟我们所处的时代一样,同样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发展与变化……可是,任何一个少年终将行进在通往天堂的路上,而他所经历过的时光与爱情,他心中的那些怒放的玛格丽特……它们都会成为你垂暮之年躺在阳光里不灭的记忆,灿烂而美好。
通往天堂的路(节选)
这是谁也没料到的,镇上的火葬场会迁到孙家浜里来。
村口那块地闲置了四五年后开始动工,都以为建的是饲料厂,直到那个烟囱竖到了半空中,乡亲们才看出点名堂来:饲料厂用得着这么高的烟囱吗?话是从村长嘴里得到证实的。年轻的村长站在家门口,一个劲地解释,这是发展的需要,是规划上起的变化。村长恳求大伙要从大局出发,为了斜塘镇上的建设,他们孙家浜村就做一点牺牲。可是,乡亲们不买账,再怎么牺牲也不能让人把尸体拉到家门口来烧。大伙闹得很凶,不光去了镇政府,还涌到了县政府的大门外。当农民的最忌让人坑了,划白线的时候明明说好是建饲料厂的,为了这家厂,有好几户性子急的三四年前就在搭棚养鸭子了,图的就是把买饲料的运费省下来嘛。
乡亲们闹得不可开交那几天里,工地上的活都停了,最后还得上面的领导亲自来一趟。这大热天的,领导坐在轿车里大手一挥,说开弓没有回头箭,群众要闹情绪就在经济上做补偿嘛。说到底,还是人民币最有说服力。乡亲们不闹了,不光因为每家每户摊到了钱,主要还是那领导站在村口指出了发展的方向。领导后来是在跟大伙促膝谈心时下指示的——要因地制宜地搞经济,还要换个脑袋来看问题嘛。领导目光炯炯地注视村长与支书说了四个字:把握机遇。
孙家浜的乡亲们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扎花圈、做寿衣的。火葬场开炉没多久,通往村里那条机耕路一下生机勃发了,好像每天都是清明节,两边摆满了纸花与盆景不说,成堆的金元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沓一沓的“英镑、美钞”就这么随手被搁在一边,那模样比世界上任何一家银行都气派。有个别脑子活络一点的,还上外面富裕的城镇上去取了几天经,将糊别墅、搭轿车的技术也引进了孙家浜。但这还不够,根据市场的需求,大伙又在别墅里安了个妖艳的女人,管它叫二奶也好,叫小老婆也好,反正人性的关怀是从来不分死人与活人的。这个天底下有的,地底下的世界也一样需要。然而,孙一定却不这么看。女人说到底是要有血有肉的,还要会哭会闹。活着的时候是这么回事,死了也一样。把一个纸糊的女人烧到下面去,那等于既糊弄了人,又糊弄了鬼。
孙一定可不像村里的乡亲们,他不扎花圈,也不做寿衣。孙一定搞的是服务。还在大伙挤在火葬场大门叫卖花圈的时候,他就一声不响把铺子开到镇上去了,并且租了一套住房,既用来睡觉,还作为仓库。活人多的地方死人也多,孙一定深信死人的买卖就得从医院的太平间做起。他把铺子开在医院后门的斜对面,布置得完全是电视里开追悼会的格局,四周摆满了花圈,层层叠叠,半空中挽联低垂,屋子的正中央搁着一口水晶棺材,那可都是用塑料花一层一层铺垫起来的。孙一定喜欢别出心裁,他在万花丛中点缀了许多小灯泡,插上电源,闪闪烁烁,看上去不光是庄严肃穆,而且还富丽堂皇。但从规格上说这还不算最高的,价目表就贴在里间的业务室里,一分价钱一分货,只要人家舍得花钱,孙一定可以把药师庙里的和尚请来念经、做法事,还能让老年活动中心的管乐队吹上一首《安魂曲》。关键就在一个字:钱。只要有钱,丧事都能办出喜气。孙一定常说的一句话是——上天堂的路就得用人民币铺起来。
现在,哪怕孙一定挟着皮包来村里转一转,乡亲们都会主动凑上来,笑呵呵的,忙着敬烟,拉着他非要屋里坐,意思都是不言而喻了。孙一定随便从皮包掏出一张单子来,都会让谁家里连着忙上好几天。不服气都不行,就连村长在村代会上都肯定了——孙一定是这行业里面的领头羊。那天,村长特意叫了辆面包车把他从镇上拉来,送别的时候还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请一定大叔一定要带着大伙把这个行业做强做大了。村长是有点迫切的,才几年工夫,斜塘镇周边就兴起了纽扣村、纺织村、水产养殖村、大棚蔬果村、生态旅游村,相比之下孙家浜村口的殡葬一条街太不够气候了。换届工作一结束,村长与支书带着村里的四套班子来了一趟镇上,说是请孙一定吃顿饭的,其实是考察。半斤花雕下肚后,纵观全局孙一定话多了,夹着香烟说光靠零售批发不行,靠品种上头翻花样也不行。孙一定摇晃着脑袋,在村长与支书鼓励的目光下,一口干掉杯中酒,忽然问他们知道二十一世纪的买卖讲究的是什么吗?村长与书记面面相觑。孙一定郑重地说:文化。村长与支书一起用力一点头,一脸都是赞许与迷茫。孙一定来劲了,开始扳手指头,好像文化局里下来的老干部,说现在吃有饮食文化,住有家居文化,搞个女人都得研究性文化了,而他干的这行当就是殡葬文化。
但大家都知道,孙一定才上过一年半的小学,这么有水平的话他说不出来。说这话的应该是他儿子。孙一定的儿子去年没考上大学,在家里却是个高级知识分子,一空下来就捧着那本《社会主义经济学》,张口闭口却不是索罗斯就是比尔·盖茨。按照他的说法,要经营就得搞垄断,一个小铺子撑不了大台面,至少也得是公司。为此,儿子有一天去了趟工商所,回来后,对着父亲张开着巴掌,说打听清楚了,注册一个公司才五万。孙一定不搭腔,夹着两个硬币,一下一下地拔胡子。当家人的权威就在于不动声色。可儿子沉不住气,扭头朝妈使眼色。徐玲珍正蹲在门口理豆芽菜。她看完儿子看丈夫,一嗓子喊进来,五万就五万,也给孩子弄个经理当嘛。
富裕起来的女人都理直气壮,好像就是这个家里的董事长。孙一定还是不吭声,心思根本没在这上头。隔壁的那家铺子日夜在装修,一看就是办丧事的布置。连着好几天了,孙一定脸绷得就跟块铁板似的,一想起来就叉着两只手站在店门口,斜眼看着隔壁的民工进进出出地忙。然而,那帮人嘴巴严。孙一定打听过好几次了,问他们东家是谁,民工说不知道。那谁让你们来干这活的?民工说老板。那老板是谁呢?民工说不上来。那老板总该有电话吧?民工还说不知道。身材矮小的外来民工仰着脑袋眨眼睛,可爱得就像幼儿园里的小朋友。孙一定恨不得操把锤子冲进去,把那口水晶棺材砸个稀巴烂。但静下心来更多的却是忧虑。
这天一大早,隔壁的丧葬服务部开张了。孙一定坐在办公桌后面,满耳朵的鞭炮声让他犹如置身战场,他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大街上。村长的小舅子穿过硝烟走进来,相当的恭敬,香烟都快敬到他嘴巴里了,还口口声声地说他什么都不懂,这是跟着凑个热闹来了,往后还得请一定叔多提携着一把。孙一定点上香烟,笑了笑,回了句:原来小三子都当老板了。说着,他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一指墙角,又说,早知道就给你送两个来了。
墙角堆着好几个旧花圈与纸花篮。村长的小舅子脸色一下发白了。孙一定却不解恨,都到晚饭的时候了,他还黑着一张脸,对着饭桌生闷气。倒是儿子心平气和的,说这是正常的,有竞争才会有发展。儿子的意思还是要把铺子扩展成公司,做大就等于巩固,又花不了几个钱的。孙一定一下子怒火冲天了,一拍桌子,说他才不会拿人民币去充这门面呢,别说是五万,就是五块都不成。他指着儿子的鼻梁,让他趁早断了这个念头。儿子不吱声了,有志气的孩子都这样子,咬紧了嘴唇。但这也是火上浇油。孙一定啪地搁下筷子饭都不吃了,起身就出了门,惹得徐玲珍半夜没合眼,在被窝里也憋足了一股劲。孙一定在外面一直喝到半夜才回来,醉醺醺的,刚进门,徐玲珍跳下床就把他往外推。徐玲珍本来就是田里的一把好手,力气大得惊人,她非要把孙一定推出去,让他睁开眼睛满大街好好看看去,这街上有几个比他们儿子更懂事的?搞公司那也是为了这个家,总好过花钱吃喝嫖赌去。当妈的从来都向着儿子的,嚷到一半,她忽然回身,一屁股坐到床沿上,对孙一定说,那好,你舍不得钱,我掏。孙一定说不是这么回事。徐玲珍说,就是这么回事。孙一定不说话了,慢慢地走到她边上,坐下,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点上后深深地吸了口,一点一点地往外吐。徐玲珍静了老半天,赌气似的又说,我明天就跟人借去。
孙一定这才扭过头来,问她,你说干这有出息吗?
可是,儿子不这么想。儿子早把自己当成了家里的总经理。过了没几天,他骑着新买的摩托车去了火葬场。年轻人就是有那么一股子冲劲。他找到场长,一开口就要谈合作。为这,儿子特意做了份计划书。如今谈生意不光要用数字说话,气势上更重要,好在孙一定的儿子经常看报纸,他指着计划书说这就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这个行业到了该搞活的时候了。场长是位沉稳的老同志,跟孙一定也认识。他认真地看完计划书,问小孙几岁了?儿子说二十一了。场长点了点头,摘下老花镜后,又点了点头,劝他说还是好好念书去。孙一定的儿子不明白,问他为什么?场长说将来坐机关去。儿子可不要坐什么机关,他来谈的是合作,这是做生意,哪怕承包也行,只要场长点个头,他一定会把火葬场的礼宾大厅搞得有声有色。孙一定的儿子坚信,在死人上面是大有文章可做的。他还向场长建议要是合作愉快的话,他下一步打算再成立一个殡葬文化研究会,牌子就挂到火葬场的大门口。场长不接他这个茬儿,拧上茶杯的盖子,站起来要上县里开会去了。经过门卫室时,他关照里面的老头记住了,往后不要什么人都放进来。但是,场长有一天在饭桌上碰到孙一定,一下子记起了他儿子,竖着大拇指直夸有出息,将来肯定是块当领导的料。
孙一定连连摆手,一脸的惶恐,内心深处却很是得意。儿子有出息当爹的能看不出来吗?孙一定没想到的是儿子会死。那么突然,就在他开着摩托车为殡葬事业奔走的时候,一下冲出了公路上的隔离栏。谁也没看到事故是怎么发生的,当天晚上警察找上门来,带着夫妻俩去了医院的太平间。徐玲珍当场就昏了过去,孙一定咬紧牙关,一次又一次凑到尸体跟前,但还是没能从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认出儿子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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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暗与灿烂的瞬间 (访谈)/ 畀愚 张鸿 / 235